正文 第六章

從差不多三年前,顧里上高三的時候,她就養成了類似美國上流社會的那種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周末的早上,起得和工作日一樣早。對於大部分中國人來說,周末定義里一定要包含「睡到自然醒」這樣一條註解,否則就難以稱其為周末。

但是,美國那些忙忙碌碌的職業經理人和上流社會的貴族們,往往在周末進行各種聚會或者早餐會。他們在太陽剛剛照耀大地的時候,就談成了一個項目,然後起身去化妝間的時候會打電話叫助手準備好合同,趁熱打鐵一錘定音。

在顧里和我與南湘廝混在一起的高中年代,她和我們一樣,還並沒有成為現在類似計算器的一樣的女人,她那個時候和我們一起揮霍著青蔥歲月,穿著各種蕾絲的裙子,色彩鮮艷的衣服,包包上掛著丁零噹啷的各種玩意兒,手拉手一起在街邊擺著各種做作的表情拍大頭貼——唯一不同的是她的書包是LV的帆布挎包(南湘曾經因為撒了湯在上面導致差點被顧里毆打)。後來我和南湘都恨不得用一個玻璃罩子把她的書包裝在裡面供奉起來,每次燒香叩拜,免得那天一不小心玷污了它,被顧里滅口。

但是當顧里度過了那一段懵懂的歲月之後,隨著家裡越來越溺愛她,那個帆布的LV包包從此沒有在我們眼前出現過。到了高三的時候,她經常走到操場邊上,把一個新的包包往水泥台階上一丟,然後就坐下來,並且把外賣的咖啡在我和南湘面前遞來遞去,當咖啡穿過那些名牌包包的上空的時候,我和南湘都很是驚心動魄。

所以,顧里在周日早上差不多八點的時候,就已經起來在浴室塗塗抹抹了。當她把最後一道工序(一種50ml的液體,在久光百貨一樓被標價到1800的東西)塗抹完成後,就穿著MUJI柔軟的白色浴袍,坐在她家的客廳里喝咖啡了。

她在餐桌上的筆記本上敲敲打打了一會兒之後,點了「列印」那個按鈕,合上蓋子,她把電腦放到一邊,書房的印表機開始吭哧吭哧的列印文件。

顧里的爸爸在看當天的報紙,她的母親在陽台上看風景。

顧里拿過桌子上的時尚雜誌隨便翻閱起來。

她很享受這樣的生活——控制力。她需要對自己的生活有百分百精準的控制力。任何超出她控制範圍的事情,都會讓她抓狂。任何所謂的驚喜,意外,突然,臨時,變故,插曲,更改,取消……這一類型的詞語,都是顧里的死敵。任何精準的數字,都會瞬間點燃顧里的激情。到後來我們已經習慣了和顧里約會的時候,都以「下午六點十七分」之類的時間作為我們碰面的時間點。因為類似「六點左右吧」之類的對話,會讓顧里進一步把我們的生活方式定義為「懶散」和「太過隨意」——但其實私底下,我和南湘都認為顧里對我們的定義非常精準……我記得在高三的時候,那個時候顧源和顧里剛開始交往,他還不了解顧里,他在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準確的說是2月12號的下午,鬼鬼祟祟和簡溪兩個人,吧我和南湘拉到學校後面的倉庫,說實話,如果對方不是簡溪和顧源的話,我會覺得我們即將被強暴。當時我腦子裡甚至還格外詩意地閃現出無數《關於莉莉周的一切》的鏡頭,包括那個被按倒在一堆泡沫墊子里被強姦的女高中生在夕陽的光線里顯得很美.(……)

當我和南湘顧源在2月14號為顧里準備的一個驚喜的時候,我和南湘差不多一口氣說了我們一輩子最多的「不不不不不……」字。

在我們的勸說下,顧源半信半疑地發了消息告訴顧里,說他幫她買了情人節的禮物,一雙三葉草的限量球球。

很快,顧里的消息傳了回來,她說:「嗯,三葉草不錯。如果是白色的話,it will be good!」

顧源和簡溪對這條消息簡直傻眼。

我和南湘一副「我早就告訴你們」的表情。當天下午,顧源逃課去把他買的藍色球鞋換成了白色。

而現在,這雙白色的限量版三葉草球鞋正好被列在列印出來的那張單子上。

咋看上去,像是一份shopping list。但其實,這份單子的題目,應該是「顧源曾經送的禮物清單」。

當顧里把那一大盒自己曾經送給顧源的東西從學校帶回來的時候,她深深地被激怒了。但她心裡卻隱隱的有些說不清楚的興奮。她很久沒有看見顧源這樣理性而又冷酷的樣子了,不得不說最近的顧源,變得有些多愁善感並且軟弱。鼓勵非常不喜歡這樣的男人。她所喜歡的男人,是絕對理智的,類似一台高性能的精密運轉的機器。而類似激情,浪漫,憂鬱這樣的字眼,在顧里眼裡簡直就是不可饒恕的行為。曾經我和南湘在聽學校的一場文學社舉行的詩人朗誦會的時候顧里中途跑來找我們,在坐下來十分鐘後,就受不了了。台上那個帶著眼鏡面容扭曲而漲紅的男生剛說完一句「我漂泊在秋風裡,不知道方向,也不想知道方向,迷茫的生活給我帶來一絲頹廢的快慰」,顧里就憤然而起,離開了會場。她表情嚴肅地對我和南湘說:「我生氣了。」

顧里拿起列印好的清單,核對檢查了一遍,確認沒有遺漏和重複的東西——那感覺就像是機器人在迅速查找自己的記憶體,感覺眼睛都在閃一行一行的綠色符號和數字——之後,就把這張紙交給了她家的保姆,「Lucy,幫我把這些東西都找出來。」

Lucy其實並不叫這個名字。她是顧里爸爸請的一個菲律賓的傭人。其實她也不完全是菲律賓人,她小時後就來中國了。所以會看中文,也會講一口不算太流利的中國話。當Lucy第一天來到顧里家的時候,她告訴了顧里她的名字,但是那個莫名其妙的發音徹底困擾了顧里。顧里低頭思考了兩分鐘,然後她抬起頭微笑地說「這樣吧,你叫Lucy。」說完轉身洗澡去了。

在解決問題方面,顧里總能迅速找到一條最簡單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顧里端著咖啡回到客廳餐桌旁,繼續翻閱雜誌。Lucy開始在顧里的房間翻箱倒櫃。

母親微笑著瞄了瞄動作敏捷的Lucy,像是很滿意的樣子。當初放著上海廉價的家政阿姨不請,非要請一個中文不流利,不會做上海菜(不過顧里家幾乎不在家裡開火)的菲律賓人,也是母親的意思。因為對於有生活品質的顧家來說,有一個菲佣絕對比有一個家政阿姨來的有面子。

不過在請回來的當天,顧里就毫不留情地刺痛了她的母親她輕輕地把一份報紙丟到客廳的茶几上,指著上面的一個專題,然後對她媽說:「菲律賓傭人早就不流行了。現在真正的上流社會,留下的是英國的老管家。花園的植物永遠會在最適當的季節得到修剪,並且一定會選擇在主人出門的時候進行,當主人回家的時候,面對的是嶄新的花園。當主人決定出遊的時候,會有一份詳細的出遊路線,包括所有安排好的航班、酒店、汽車租賃、並且會考慮好交通的高峰時間和人流強度所造成的影響,並且,會有一份備用的出行路線。當你早上起床的時候,餐桌上會有一份當日的用熨斗熨燙平整的報紙……」顧里慢條斯理地一邊修指甲一邊刺激她媽,當她媽滿臉放光地說:「哎呀!這多好呀!哪兒可以請到這樣的管家啊?」的時候,顧里丟出致命一擊——「我可以幫你找到聯繫方式,不過年薪是一百萬。」顧里抬起頭,瞄了瞄她母親像是被揍了一拳的臉。這些都在她的預料之中。

她拿回報紙,把那篇介紹英國管家的報道剪了下來,粘貼到自己的剪貼簿上,因為她對其中英國管家對財物的支配方式和報銷方式,一集管家下面的家政團隊的人事管理系統非常感興趣。

後來母親也就再沒有提過英國管家的事情。只是日後不斷地對自己自我催眠:「哎呀菲佣就是比一般阿姨好,看,多能幹」。

十五分鐘之後,當顧里喝完了那杯咖啡,Lucy也把所有清單上的東西整理到一個巨大的紙袋裡。顧里用目光點了點裡面的東西,然後拿起手機,撥通了顧源的號碼。

她知道這個時候顧源早就起床了,他的生活方式和作息時間和顧里如出一轍,他們曾經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在這個周日里,同樣早起的除了孤雁和顧里,還有一個倒霉透頂的就是我。在我的工作計畫上,我應該是在周六早上的時候就把崇光——一個最近紅得發紫的時尚男性專欄作家的文章交到公司里去,然後讓加班的文字編輯在三小時內完成三次校對,之後在下班之前同樣讓加班的美術編輯排版製作完成,準備周日送到菲林公司製版然後印刷。但是周五晚上我並沒有拿到稿子。

當周六早上我懷著荊軻刺秦王的心情走進宮洺的辦公室,哆嗦著講完「我沒有拿到稿子」這麼簡單的事情之後,宮洺用那張紙一樣的面容,告訴我最後的期限是周日早上。我感覺像被大赦天下一樣。

整個周六我以每一小時一個電話的頻率和崇光通話,最後確定了晚上七點交稿給我。崇光的聲音懶懶散散,不過電話那邊還是告訴我:「放心啦,沒問題的,一個小專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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