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翻開最新一期的《人物與時代》,封面的選題是《上海與香港,誰是未來的經濟中心》。

每一天都有無數的人湧入這個飛快旋轉的城市——帶著他們的夢想;每一天,也有無數的人離開這個生硬冷漠的都會——留下他們的眼淚。

拎著LV的年輕白領從地鐵站嘈雜的人群里用力地擠出來,踩著10cm的高跟鞋飛快地衝上台階,捂著鼻子從衣裳襤褸的乞丐身邊翻著白眼跑過去。

寫字樓的走廊里,坐著排成長隊的面試的人群。

星巴克里無數東方的面孔匆忙地拿起外帶的咖啡袋子推開玻璃門揚長而去,一半拿出咖啡匆忙喝掉,一半小心拎著趕往老闆的辦公室,與之相對的是坐在裡面的悠閑的西方面孔,眯著眼睛看著《shanghai daily》,或者拿著手機大聲地笑道「What about your holiday?」

外灘一字排開的名牌店裡,服務員面若冰霜,店裡偶爾一兩個戴著巨大蛤蟆墨鏡的女人用手指小心地拎起一件衣架上的衣服,虛弱無力,如同摸到毒藥一樣只用兩根手指拉出來斜眼看一看,在所有店員突然容光煥發像借屍還魂一般想要衝過來介紹之前,突然輕輕地放開,衣服「啪」地盪回一整排密密麻麻的衣架中間。

而一條馬路之隔的外灘對面的江邊大道上,無數從外地慕名而來的遊客正在拿著相機,彼此搶佔著絕佳的拍照地點,用各種口音大聲吼著「看這裡!看這裡!」

OK。

這是一個以光速往前發展的城市。

這是一個浩瀚的巨大時代。

這是一個像是地下迷宮一樣錯綜複雜的城市。

這是一個匕首般鋒利的冷漠時代。

我們躺在自己小小的被窩裡,我們微茫得幾乎什麼都不是。

當我在這個又浩瀚又鋒利的時代里,被早晨尖銳的鬧鐘喚醒了50%的靈魂之後,我憑藉著自己的頑強的求生本能,把鬧鐘往遠方一推。然後一片滿意的寧靜。

但結果是,昨天晚上澆花後因為懶惰而沒有放回廁所的水桶被我遺忘在床邊上,在我半小時後尖叫著醒來時,我看見了安靜地躺在水桶里的那個鬧鐘,然後我尖叫了第二聲。

我拿著鬧鐘放到陽台上,希望水分蒸發之後它還能堅強地挺住。為了加速水分的蒸發,我拿著鬧鐘猛甩幾下,想要把水分從裡面甩出來。但當我停下來的時候,發現鬧鐘背後的蓋子神奇地不翼而飛,然後樓下傳來了一個中年女人的尖叫,「哦喲,要死啊!」

而上一次聽到這句話是在我把一張重達10公斤的棉被從陽台上掉下去的時候。

南湘從公車上下來後慢悠悠地朝學校走去。沿路是很多新鮮而亢奮的面孔。每一年開學的時候都會有無數的新生帶著激動與惶恐的心情走進這所在全中國以建筑前衛奢華同時95%都是上海本地學生而聞名的大學。

走在自己前面的幾個女生剛剛從計程車上下來,說實話,學校的位置並不在市中心,如果她們不是剛巧住在附近的話,那麼以那筆一定會超過三位數的計程車費用來判斷的話,「家境富裕」後面絕對不會跟上一個問號。

幾個女生都是典型的上海小姑娘的入時打扮,並且化著精緻的妝,偶爾側過頭和身邊的夥伴講話的時候,南湘可以清晰地看見她們眼睛上被刷到2cm長的根根分明的睫毛。走路的時候小碎步連環翻湧,兩個膝蓋像是連在一起,婀娜多姿。南湘加速朝前走,不想眼前一直是這樣刺激自己的畫面。走近的時候聞到了濃郁的香水味道。

但很快地,這股味道迅速演化成為夏天裡放了三天已經變黑的粘稠雞湯的味道。

因為其中的一個女的突然用林志玲的聲音高聲朗誦起來:「啊!這些教學樓好高大哦!而且都是白色的大理石!感覺好像宮殿一樣哦!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

南湘胃裡突然湧起一陣酸水,於是喉嚨里響亮地打出了一陣乾嘔的聲音。這個聲音剛好接在那句停下來的「我感覺自己像個公主」後面,於是一時間兩邊都有點尷尬。南湘沖她攤了攤手,「我不是針對你。」而顯然對方並不能接受這個解釋,一瞬間整張臉都在充血,南湘於是趕緊做出一個憂愁的表情,「我懷孕了。」

對方立刻接受了這個解釋,並且迅速在臉上浮出了一副非常值得尋味的表情,並且發出了一聲抑揚頓挫的「啊~」。

當晚飯的時候,南湘對我轉述這個插曲,她使用的openning是「林簫,你完全不知道今年我們學校收進了一群什麼妖獸」。

我一直很佩服南湘的藝術才華,比如她可以推陳出新地在眾多類似「妖精」,「妖孽」,「妖怪」,「怪物」的詞語里,準確地選擇出「妖獸」這樣一個傳神的詞語出來。

而這個事件的結尾以「公主」被美術學院門口停的幾十輛名貴私家車深深刺痛作為ending。南湘說:「在她看見無數寶馬賓士凱迪拉克的標誌的時候,她終於醒悟了打車來上課的自己其實不是公主,而是女僕。」末了又補充了一句,「當然,我這樣坐公車的自然是女奴。」

當南湘這樣說的時候,其實我內心很不好過。南湘是這樣一個才華出眾的人,每一年無論學校還是全國的美術大賽,她都可以拿到非常耀眼的名次。只是她的家庭太過普通,而誰都知道美術學院這樣的地方,就像是一座專門為鈔票修建的焚屍爐。而每年的獎學金只是杯水車薪而已。

不過南湘並不是太在乎這些。

而在開學的第一天,想要乾嘔的並不只有南湘一個人。

唐宛如已經圍著室內體育館跑了第二十九圈了,每次訓練結束之後的體能訓練,雷打不動的三十圈限時跑。每次望著跑在自己前面的那些肌肉壯碩的女人們,唐宛如就彷彿看見了自己。揮灑的汗水,跳動的肌肉,粗壯的喘息聲……可是這些放在「女人」這個字眼上合適嗎?做一個優秀的羽毛球選手並不是唐宛如的夢想,但是卻是她父親的夢想。而此刻她父親正站在體育館邊上計算著每一個隊員跑步的時間。擁有一個體育教練的父親,對唐宛如來說,是一場從童年起無窮無盡的噩夢。

在她四歲的時候,父親第一次帶她去游泳館,準備教她游泳,正好碰見自己的同事,一個游泳教練在訓練自己六歲的兒子,同事得意的談論深深地刺激了自己的父親,於是父親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我女兒也早就會游泳了」之後,就閃電般地伸出手把自己朝游泳池裡一推。於是唐宛如在四歲的時候,還沒反應過來是怎麼樣一回事情,就如同一顆鉛球一樣表情獃滯地沉進了池裡。

有時候唐宛如對著鏡子脫衣服的時候,也會在把手舉過頭頂的瞬間看見自己背上發達的肌肉。

「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有一種涅磐的感覺。」唐宛如曾經這樣對著我們表達她的情緒。但是從我們臉上的複雜表情,她迅速地知道肯定某一個詞語出了問題,「難道涅磐不是形容非常絕望的心情嗎?」

「哦,事實上,涅磐是形容一種柔然的質地。」顧裡面無表情地說。

「真的假的……」唐宛如若有所思。

我清楚地記得南湘當時嘴裡的飯掉下來一大團。

唐宛如後來尋找到了安慰自己的有力證據,在鄭重其事地邀請完我們去她家一同欣賞了麥當娜的演唱會之後,她把畫面定格在麥當娜表演瑜珈動作的畫面上,她拿著飲料吸管,像教鞭一樣指著麥當娜手臂上發達的肌肉眉飛色舞地說,你看,就算是有肌肉,也可以是一個完美的女人。

但是這種自我催眠被當晚留宿在她家的顧里一舉粉碎。半夜顧里突然一聲尖叫著從黑暗裡坐起來,在唐宛如慌忙地按亮床頭燈之後,顧里突然如釋重負地說:「剛才我突然摸到你的胳膊,半夢半醒間我以為自己身邊睡了個男人,嚇死我了!」

在顧里如釋重負的同時,她看見了在自己面前迅速風雲變幻的唐宛如的臉。

「哦,我的意思是說……」顧里嚴肅地補充道。

「顧里!你敢再多說一個字我現在就去廚房開煤氣和你同歸於盡!」唐宛如歇斯底里地大叫。

「……」

作為最後一個完成了三十圈限時跑的隊員,唐宛如抬眼看了看父親,發現他一臉豬肝色。

唐宛如動作迅速地趕在他還沒有發飆之前衝進了運動員休息室里。

唐宛如脫下汗水浸泡的羽毛球服,然後也脫下了裡面的緊身背心,打開柜子拿出連衣裙和內衣,剛要換上,就聽見推門的聲音,她轉過頭去,看見一張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臉孔。

而更重要的是,這張臉孔現在正赤裸著上身,目光盯著唐宛如完全沒有遮擋的胸部完全無法轉開,在三秒鐘地獄一樣的安靜之後,他漲紅著臉說:「我……我走錯了……嗎?」

那一刻,唐宛如被那個「嗎」字徹底地激怒了。

晚飯的時候,唐宛如揮舞著右手,像舞動羽毛球拍一樣用力,她面紅耳赤激動地說:「我22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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