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7章 九重闕

天空蒼遠遼闊,一支巡邊的小隊在北漠的風中穿行。

這一帶曾是羅幕人大肆侵掠之所,不知多少無辜的邊民受戮,直到靖安侯領軍血戰,殺得蠻人徹底潰逃,才得了多年的太平。

巡邏的士兵習慣了荒野的寧靜,在馬上談笑,盤算著役期還有多久,野草開著淡黃的野花,無聲的拂過堅硬的馬蹬。

驀然一聲松弦的錚響,一個毫無防備的士兵從馬上摔落,背心嵌著一枝長長的羽箭。

人們駭然回頭,後方不知何時多了一群騎兵,馬上的大漢斜裹羊皮,風送來游牧部落特有的羊膻味。

一個老兵反應過來拚命磕馬,嘶聲狂喊,「是羅幕人,逃啊——」

驚覺過來的士兵惶亂的打馬,拚命疾奔而逃,一個新兵恐懼的回首,見敵人咧嘴眥牙,抽出了亮鋥鋥的馬刀,唿哨著成群衝來。

城牆漸漸近了,兇悍的蠻族依然窮追不捨。

隨著刀光一閃,嚓的一聲,一個年輕的頭顱飛起來,甩著鮮血滾落在青青的原野上。

濃黑的狼煙穿雲直上,沉寂多年的羅幕人捲土重來,揚起了染血的馬刀。

鼙鼓聲動,金戈濺血,緊急的軍情飛遞朝中,急請調兵支援。

九重深宮的天子被軍報激得大怒,與重臣急議,氣道,「華將軍怎麼駐防的,對羅幕人的舉動竟然毫無警覺,枉稱明毅二字!」

柯太傅從旁勸解,「陛下息怒,明毅伯確有失當,然而此時最要緊的是禦敵,邊疆好容易安定了些年,一旦再遭屠掠,又要耗時良久才能恢複生機。」

太師王宦道,「依臣看來,明毅伯既未能洞察敵情,用兵也有些怯懦,至今只守不出,難退強敵,不如另派勇將。」

沈國公拈鬚附和,「羅幕人那些蠻子,該重重的教訓一番。」

柯太傅不甚苟同,「陣前換將乃是大忌,明毅伯也是沙場老將,突逢敵襲,持重也是常情,豈能據此輕言撤換。」

吳王聽他們爭得煩,「不必廢話,眼下議的是邊境增兵,該由誰領兵支援。」

沈國公世故,誰都不得罪,「吳王所言不錯,目前可有合適之選?」

一時場中靜了,都在暗中思量。

自從靖安侯大敗蠻族之後,中原久未逢戰事,前兩年還調減了部分駐軍,能領兵征戰的將領數都數得出來,無非是靖安侯、英宣伯、武衛伯、忠勇伯、明毅伯、威寧侯勉強算半個,不過逢了意外,至今還癱在床上。

太師王宦當先道,「靖安侯原是最佳之選,不過自從尚了公主,左侯久未統軍,巡視的路上又莫名其妙將武衛伯趕出益州,時奕見天嚷著要告御狀,左侯卻連個呈條也無,足以想見是非曲直,臣認為當以重處。」

益州的變故令滿朝文武皆為之驚訝,靖安侯固然行事悖理,武衛伯被驅也是離奇,時奕灰頭土臉跑來金陵,一迭聲稱靖安侯反了,明眼人都看得出有諸多不合常情之處。

柯太傅當先道,「豈能全聽武衛伯一面之詞,靖安侯素來謹慎,為何突然要反?他受命往西南巡視,手中並無兵馬,為何挑益州發難,這般作為與自殺何異?綿州與梓州的呈報均道左侯在路上遭人行刺,究竟是真是假?還是要雙方同殿對質,問個清楚才好決斷。」

沈國公此前欲與靖安侯府聯姻,好容易求得聖上賜婚,左卿辭卻有意忤逆安華公主,獲罪遁走,還留書諷刺,大失國公府的面子,自然偏向時奕,聞言道,「太傅此言差矣,武衛伯轄制益州太平無事,靖安侯一去就出了亂子,武衛伯作為一方大員,就算犯了錯,也該奏請聖上決斷,靖安侯擅自專行,後期又無呈報,與謀反何異,他眼中哪還有朝廷。」

這件事讓應德帝十分費解,正是因疑點過多才沒有懲處,僅是責令侯府上下不得出入,同時派特使趕往益州質詢,此刻聽得沈國公一番話,天子又生怒意,強捺下來道,「夠了!如今說的是何人統兵,靖安侯與武衛伯先放一邊!若是謀反,朕絕不寬貸!」

殿內安靜下來,陳王漫不經心的搓著鼻煙壺道,「英宣伯七十多了,哪還動得了;忠勇伯儘管貪了點銀子,不算大事,倒是可以一用。」

陳王自己就是個愛錢的,將事情說得輕鬆,然而誰都清楚忠勇伯涉及的軍中貪墨非同小可,才受了懲誡被貶去福州,轉眼就起複,實在有些不宜,是以都沒有應聲。

當此之際居然挑不出人來,天子不禁生惱。

還是柯太傅道,「聖上可有更換主帥之意?」

應德帝對明毅伯雖有不快,思及對方畢竟駐守多年,貿然換將不熟敵情,說不定情況更糟,遂道,「明毅伯久經沙場,朕姑念他一時失察,不予責怪。假以時日,他應當會主動出擊,重挫蠻敵,不負朝廷所望。」

柯太傅隨即道,「既是如此,不如著一位年輕小將領兵,借其鋒銳勇武,襄助主帥。」

此言一出,幾個朝臣俱是意動,這對年輕人是個絕好的出頭之機,一旦獲勝必得擢升,假使不利,責任大部分也由主帥擔了。可選的頗有幾個,如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翟刺史的兒子翟雙衡,武衛伯之子時奕,忠勇伯的兒子馮保、英宣伯的侄兒楚寄等,均是軍中後起之秀。

吳王時常與勇武的年輕人嬉遊,第一個道,「我看翟家的小子不錯,記得春宴時年輕人斗箭,翟雙衡是其中的佼佼者,還曾得過聖上誇讚。」

那一場比試眾人都記得,也清楚比箭拔了頭籌的另有其人,是靖安侯的嗣子左頃懷,不過如今武衛伯與靖安侯的官司未定,自然要將之排除在外。

太師王宦道,「翟雙衡資歷尚淺,臣以為忠勇伯之子馮保更為合適,其父雖有過失,不涉其子,可堪一用。」

柯太傅接道,「臣以為行軍打仗以實力為重,資歷為次,馮保至今戰績平平,未聞出色。」

用戰績平平形容馮保其實都是褒獎,他已過三旬,最適合的是庸碌二字,哪怕忠勇伯想方設法給他撈功勞,也沒什麼說得出的戰績,聲望比後輩還不如。

陳王也不管旁人說什麼,謔笑道,「翟雙衡箭法不錯,不過心思未必在軍中,前一陣還對焉支公主神魂顛倒,追逐於裙下,萬一羅幕人也有個公主,不知仗還打不打得下去。」

吳王見陳王故意貶損,脾氣一燥頂了一句,「年少風流算得了什麼,戰場上拼的是刀箭,可不是比誰更能撈錢。」

陳王力挺忠勇伯,自然是收了好處,不過他畢竟是親王,除了與聖上一母同胞的吳王之外,誰敢冒大不韙挑明。

還是六王鬆緩氣氛,打個哈哈說了兩句閑話,將場面揭過去,隨性道,「翟家的小子確實不錯,眼光也好,我曾在馬市看中兩匹好馬,一問才知翟雙衡已經下了重金,說是一匹要送給左頃懷,賀他入了羽林衛,另一匹給楚寄,送他赴錢塘就任;我不好和小輩搶,只有罷了,那馬雙耳如削,腰健力足,毛色全烏,真是少有的漂亮。」

六王對錯過駿馬格外惋惜,柯太傅卻暗道要糟,靖安侯被指逆謀,翟雙衡又與左楚二人交好,就脫不了一黨之嫌,哪還能再領兵。

果然應德帝聽後即道,「眾卿不必再爭,統軍者當持重,馮保在軍中數年未見過錯,想必不至有失,就著他了。」

詔令即下,軍部督行,馮保率大軍開拔啟行。

應德帝等了幾日,依然不見益州的呈報,不免也有些惱了,未及決斷,黃門突報安華公主請見。

安華公主嫁予靖安侯,數年前莫名其妙的罹患了怪病,已許久未曾入宮。

畢竟是自己的親妹,應德帝不好拒見,又因她不良於行,吩咐置了一張軟椅,免了她的禮數。

儘管染病已久,安華公主依然保持著皇家的尊貴氣度,神態倨傲,肌膚白皙,衣上帶著濃濃的熏香氣息。

應德帝知她為何而來,索性道出來,「你安心養病,別的事就不必操心了,朕自有分寸。」

安華公主握著玉串珠,「皇兄聖明,我只是進宮道一聲,左天行絕不會謀反。」

左天行是靖安侯的名諱,不過他殺伐如神,聲威卓著,外人通常呼其為左天狼。

應德帝避而不答,「你們夫妻之間淡薄至此,何必還替他說話。」

安華公主冷冷道,「左天行無情無心,我厭憎至極,陛下如何懲處他我都樂見,唯獨謀反絕無可能。他的一舉一動我都知悉,不結朋黨,不貪權錢,左氏一族想求官的,托到他都被按了下去,連嗣子也不曾破格。此去西南是受陛下之命,想必在益州撞破了武衛伯的陰私之舉,才至翻臉,我身為陛下親妹,更希望徹查此事,萬一讓真正的賊子逃過,危及的是自家天下。」

靖安侯夫妻離心,朝野盡知,安華公主對丈夫的冷憎也非一日,以往上書都是挑左侯的不是,如今卻又進殿說情,這個妹妹的脾氣實難言說,應德帝道,「朕已經譴人去益州,定會弄個一清二楚,你身子不好,不必為這些費心。近來足痹如何?不是說古方有效,怎麼竟像半身都不能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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