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3章 故人絕

陽光斜入窗扉,映得屋內富麗明亮,汝窯瓶中的芳花絢爛如錦,妝台上的銅鏡纖毫畢現。

鏡中映著一張老婦人的臉,一雙纖白的巧手正在為她整理滿頭銀絲,梳落成一個典雅的髮髻。

老婦人左右瞧了一陣,對著身後的女子慈愛的微笑,含著一絲憫嘆,「還是奴奴手巧,偏偏造化弄人,幾度蹉跎,也不知祖母還能不能活到你出嫁的時候。」

女子攬住老婦人,清麗的容顏比花更美,正當女子最好的風華,「祖母精神越來越好,一定會長命百歲。」

青春紅顏與蒼皓白髮在鏡中相對,阮家祖母拍了拍孫女的手,「到年底你就要出孝了,婚事也得及早安排,不然萬一老婆子撐不住,奴奴又要耽誤了。」

阮靜妍手一顫,跪下來喚了一句,「祖母。」

老婦人見她神色有異,令環繞的侍女退下去,待屋中別無旁人,阮靜妍主動道出,「祖母,我心底有喜歡的人。」

為避免祖母過度憂煩影響病情,阮靜妍已經忍了許久,此刻她如兒時一般伏在祖母膝上,細細密密的將一切訴來。十三歲荊州遇險,十七歲金陵重逢,厲王陵捨生相救,斗琴時傾力相助,甚至太皇觀的情定,她第一次對親人坦言與蘇璇有關的所有。

近年蘇璇有暇必會來探,阮鳳軒阻止不了,唯有睜一眼閉一眼,讓下人在一旁監看。兩人在庭院中相會,閑敘品茶,聽琴觀花,從無逾距,感情卻越來越深,她只盼等孝期滿了,兩人從此甜蜜相守,再無分離。

老婦人驚異萬分,聽到兩朝黃金與神秘的貴人時大震,握得她的手發緊,等阮靜妍將所有的事情敘完,老婦人許久未曾說話,足有一柱香後才道。「奴奴,這些可有和你哥哥說過?」

見阮靜妍搖頭,阮家祖母長出了一口氣,兩朝黃金是何等份量,敢在龍脈尋寶,對世家貴胄隨手屠戮的逆謀者又是什麼份量,經歷了一輩子風霜的老人掂得出厲害,望著孫女格外沉重,「這些事,誰也不能說,說出去就是禍。」

阮靜妍聽得出老人的不安,「蘇璇也是這樣說,祖母放心。」

老婦人仍有深深的憂愁,「你哥哥不曉事,心竅又淺,只能當個富貴閑人,真有什麼災劫,他未必護得住你,不如什麼也不知道。正陽宮的後生救了你幾次,也是有緣,為善而不欲人知,更是大善,難怪你傾心於他,可他既無家世門第,還是個遊俠——」

老婦人說到此處,擔心更甚,嘆息道,「有道是善泳者死於水,他既是遊俠,一生爭鬥,等於在刀鋒上走,世事無常,將來有什麼好歹,你可怎麼辦。」

阮靜妍扶著老人的膝道,「祖母,他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一定不會有事。」

老婦人撫著孫女細嫩光潔的臉,苦笑道,「你一個小女兒家哪裡懂,縱然他是個真英雄,英雄的妻子豈是好當的,他大義為先的助人,你就要被擱下,遠不如世俗夫妻安寧度日。何況你從小長在錦繡堆,從未感受生活之難,哪過得了布衣平民的日子。」

阮靜妍沉靜而勇敢,「祖母說的我懂,然而我能與他相伴一刻,就多一刻歡欣,哪怕來日坎坷流離,窮困潦倒,我也心甘情願。」

老婦人痛心又不忍,「痴兒,痴兒!」

阮靜妍依著老人,眼角盈起淚光,「祖母,哥哥絕不會答應蘇璇的提親,可我只想嫁給他,如果有一天我離了家,請祖母不要憂掛,我一定是平安喜樂。」

老婦人潸然落淚,擁著孫女久久不語。

次日琅琊王夫婦來請安,老婦人將阮鳳軒單獨留下,起了話頭,「奴奴的孝期快到了,你做兄長的有何打算?」

阮鳳軒做了琅琊一地的主人,蓄了短須,看起來略為成熟了些,「我打算與威寧侯府聯姻,景煥兄至今未娶正妻,一直在等奴奴,他如此深情,妹妹嫁去必不會錯,祖母大可放心。」

老婦人又道,「你可知奴奴心裡有人?」

不說還好,一說阮鳳軒氣得不打一處來,「都怪我當時聽了她的鬼話,沒將她在熱孝里嫁了,還以為給些時間她能想明白,結果跟蘇璇到現在還有來往,要不是我壓著,風言風語早不知傳成什麼樣,哪個王侯世家能由著她這般胡來?」

老婦人沉默良久,嘆了口氣,「威寧侯再好,她終不喜歡,心裡已經認準了人,就算硬嫁去金陵也過不好。」

阮鳳軒沒好氣道,「她是鬼迷心竅,被哄得什麼都忘了,如今蘇璇人都瘋了,她還不肯清醒。」

老婦人一怔,準備好的勸語頓時止了,「你說什麼?」

阮鳳軒冷笑一聲,「全天下都知道,蘇璇不知怎麼犯了瘋病,見了誰都砍,已經有幾次亂殺無辜,清醒後什麼都不記得,換成普通瘋子早給亂棒打死了,偏是他武功太高,誰也奈何不了。」

老婦人怔然良久,幾乎不能置信,「怎麼會這樣,奴奴可知曉?」

阮鳳軒提起來更惱,「我早和她說過,她覺得我是故意欺騙,就是不肯信,還做夢等蘇璇來接,當我選威寧侯府是害她一般,要不是我親妹子,我都懶得管。」

老婦人半晌才蠕動了嘴唇,「好好一個人,怎麼說瘋就瘋?」

阮鳳軒對蘇璇切齒已久,聽了消息其實頗為解氣,恨恨道,「誰知道,有的說他天生就有病,所以武功才高得驚人,也有的說是練功走火入魔了。現在外頭人人自危,誰見了他都怕,我看他還不如早點死了,免得遺害他人。」

老婦人露出了深深的悲憫,良久顫然痛聲,「可憐的奴奴——我可憐的——」

名滿天下的蘇璇瘋了。

一個天生光明,救危濟困的英雄,突然成了一個神智顛狂,胡亂殺人的惡魔。

消息不脛而走,散遍了整個武林,最初誰也不信,但隨著一次次事件爆傳,人們開始動搖、懷疑、畏怖,恐懼。沒有人能抵擋蘇璇的劍鋒,曾經倒下的魔頭不能,吞併過半個武林的朝暮閣不能,普通人更不能。

桂陽的營家莊遇匪患,白日被蘇璇所救,夜裡卻被蘇璇所屠,滿庄無人生還。

衡陽施家被一夜間殺了二十七口人,臨賀的孫家九口人慘死,平樂的李家橫屍累累,塗山十三戶農家遭殃……

蘇璇所過之處慘案頻發,傳聞他披髮砍殺,如瘋似魔,所過之地屍橫遍野。沒有人明白他為何發瘋,卻從漫天沸騰的傳言中感到深入骨髓的恐懼。

阮靜妍聽過兄長轉述的各種消息,她一個字也不信,仍然靜靜的等待情人來會。

然而這一次的等待格外漫長。

春光晴暖,萬千花開如錦,他沒有來;

夏木陰陰,黃鸝枝頭對語,他沒有來;

西風漸寒,孝期將盡,她開始越來越不安。

直到一個天光將暗的黃昏,她失神的倚看窗外,突然望見思念已久的身影,歡喜欲狂的奔了出去。

蘇璇依然英挺,只是瘦了許多,當她撲近,他甚至退了半步,遲疑了一會才撫住她的肩,熟悉的眼眸寂暗如井,氣息比夜色更寒涼。

侍女和僕人遠遠站著,沒有一個敢上前,蘇璇低頭看著懷中的人,臂彎小心的收緊,宛如對待一件珍愛的寶物。「我帶她出去走走,明早回來。」

話音一落,郡主如被一陣風攜去,瞬間從庭中消失。

夜色模糊了萬物的輪廓,崖山之上星光點點,照見沉沉的雲海。

這還是蘇璇第一次將阮靜妍攜出王府,他坐在一棵雲松下,用披風裹住她,隔去了山間濕寒的雲霧。

空寂的山崖無聲,相依的胸膛極暖,久別的戀人喁喁相訴。

阮靜妍覺出他情緒有異,極力忍住詢問,說些讓他高興的話,蘇璇溫柔的低應,別無他語,直到最後所有話語盡了,兩人長久的相偎,氣氛親密而安寧,阮靜妍漸漸睡著了,長長的眼睫閉著,氣息香甜如蜜。

蘇璇看了許久,將目光轉向了沉暗的雲海。

雲濤涌動無常,有時聚如山峰,有時卷如激浪,所有驚心動魄的起散聚合,翻滾碰撞俱是靜謐無聲,直到東方漸白,第一縷晨光照在雲上,景色忽然變了。

阮靜妍被蘇璇喚醒,朦朧的睜開眼,淡紫的光映在雲上,宛如飄渺的天上仙闕,雲層的間隙露出地面的沂水,彷彿一條發亮的細帶,曲折向無盡的遠方。隨著天際的金光逐漸盛亮,一輪紅日終於掙破雲層而出,照見河山萬里。

阮靜妍從未見過琅琊竟然有這樣絕麗的景色,一時看得痴了。

蘇璇擁著伊人,低道,「我一直很想帶你去天都峰看看,始終不得機會,這裡的景緻有幾分相似,也算償了心愿。」

阮靜妍越發不安,伏在他胸口道,「再過幾日我就出孝了,天涯海角都隨你去。」

蘇璇只笑了一笑,清瘦的臉龐疲倦又寂落。

阮靜妍看著,不知怎的就落了淚,隨即聽他輕聲道,「奴奴,我不能接你了,你尋個合適的人嫁了,明日起將我忘了吧。」

阮靜妍不能置信,整個人都呆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