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2007年,會呼吸的痛 3

胡桃暑假回家,林向嶼來接她,車裡就放著她寄回來的CD。

「什麼時候走?」

「八月中旬。」

「嗯,東西收拾好了嗎?」

「嗯。」

林向嶼變得沉默了一些,胡桃還是習慣坐後排,在她的意識里,總覺得這輛車的副駕駛座永遠都只屬於許然然。

「今年夏天有什麼打算?」林向嶼問胡桃。

「想去一趟峨眉山。」

正好遇到紅燈,林向嶼輕輕踩下剎車,轉過頭看了胡桃一眼,然後收回視線:「一個人?」

「嗯。」

「我陪你去。」

胡桃一愣。林向嶼說:「以前不是答應過你的嗎?」

胡桃不是本地人,她出生在峨眉山底下。那時候金頂上連欄杆都沒有,她年紀小,大人們不敢冒險帶她上去。後來被父親逐出家門,她母親帶她從峨眉山門口走過,對她說,以後你長大了,我們一起上峨眉。

那一年她母親難產身亡,胡桃坐在靈堂里,哭著給林向嶼講了許多自己過去的事,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她這輩子,再也不能和母親一起爬峨眉山了。

當時林向嶼就說:「以後我陪你去。」

胡桃萬萬沒想到,林向嶼竟然還記得這件事。

「好啊,」胡桃開心地笑了笑,「你什麼時候有時間?」

「我都行。」

胡桃想了想:「那就明天吧,再往後拖就是旺季了。你別開車了,我們坐火車去。」

林向嶼老實交代:「我還沒坐過火車。」

胡桃:「……萬惡的資本主義。」

第二天清晨,胡桃背著書包和林向嶼在火車站會合。因為時間早,火車站人並不多,胡桃打了個哈欠:「好久沒起這麼早了。」

林向嶼給她買了煎餅果子,胡桃一口咬下去,醬汁沾在了鼻尖,林向嶼拿出手機,趁胡桃沒反應過來,「咔嚓」一聲拍了一張照。

胡桃沒理他,繼續專心地吃早飯。林向嶼沒說話,用手肘戳了戳她。胡桃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竟然看到胡琳拖著她的粉紅色Hello Kitty行李箱一臉不滿地向自己走來。

「你來幹什麼?」胡桃驚訝道。

「你們出去旅行,我不放心。」胡琳白了她一眼。

胡桃蹙眉:「別鬧,回去。」

「怎麼就不行了,」胡琳說,「你們玩你們的,我玩我的,礙著你什麼了?」

「胡琳!回去,信不信我打電話給你爸,讓他現在就把你給抓回去?」

「打啊,」胡琳一臉燦爛,「要不是他告訴我,不然你以為我是怎麼知道的你出來了?」

胡桃咬牙切齒,可是又拿她沒有辦法。

倒是林向嶼饒有興趣地站在一旁看著姐妹倆吵,最後才對胡桃說:「帶你妹妹一起唄。」

「誰是她妹妹!」

「誰是她姐姐!」

兩個人異口同聲地喊出來,嫌棄地看了對方一眼。話雖然這樣說,但是既然林向嶼都開口了,胡桃也只能硬著頭皮帶上胡琳。

這下林向嶼算是有了個伴,胡琳也是第一次坐火車。兩個人在鋪位上坐下後,東瞧瞧西瞅瞅,扯扯這個拉拉那個,胡桃在一旁哭笑不得:「我怎麼覺得自己帶了兩個大齡兒童出門?」

六月底正是夏天最好的時候,火車窗外綠意盎然,天空碧藍如洗。雖然只有幾個小時的行程,他們還是買了軟卧,胡琳坐在鋪上吃餅乾,被胡桃瞪了一眼。

胡琳也瞪回來,用腳踹她:「這鋪是我的,你別坐這裡,要坐坐他的鋪。」

胡桃心想還真是養了個白眼狼,只好挪到同樣是下鋪的林向嶼旁邊。林向嶼笑笑,從耳朵上取了一隻耳機遞給她。

那時候,周杰倫已經紅遍大江南北。他拍了人生第一部電影,發布同名單曲,咬字不清地唱著:「最美的不是下雨天,是曾與你躲過雨的屋檐。」

林向嶼轉過頭,看到胡桃的側臉,她把頭髮紮起來,從鼻尖到下巴勾勒出流暢的線條。她好像還是十五六歲時候的模樣,青春無敵。他凝視著這張太過熟悉的臉,久久挪不開目光。

窗外又是一大片綠色的麥田一閃而過,停在電線杆上的鳥兒拍著翅膀全部飛走了。麥田的盡頭,是蜿蜒的河流,上面漂浮著荷葉田田。

胡桃前一天夜裡收拾行李到深夜,在轟隆轟隆的車輪聲中,睡意襲來,她閉上眼睛,頭一點一點的,很快就不知不覺靠著林向嶼的肩膀睡過去了。胡琳吃完餅乾,抬起頭來,看到這一幕,正準備開口叫胡桃,林向嶼把手指放在嘴唇邊,沖她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搖了搖頭。

過了午後,火車就在眉山市停靠了。胡桃和胡琳不願意同住一間房,三個人住了三個房間。晚上吃過飯洗過澡,他們就在旅館的中庭里聊天。林向嶼點了一壺峨眉雪芽,站起來,微微弓著身體,給胡桃和胡琳斟茶。

茶香裊裊,山腳的溫度有些低,胡桃伸手去捧茶杯。胡琳正低著頭玩手機遊戲「俄羅斯方塊」,一局完畢,屏幕上的「Game Over」讓她甚是火大,她煩躁地抬起頭,聽到林向嶼講了一個笑話,逗得胡桃露出一個微笑。

胡桃剛洗過澡,還來不及吹頭髮,半干半濕的頭髮垂在胸前,有淡淡的槐花的香味。她在睡裙外套了一件米色針織小外套,整個人溫柔得像是住在天上的神仙。胡琳用餘光偷偷向她望去,任她平日里再怎樣「醜女人」地喊胡桃,也不得不承認,她再也沒有見過比胡桃更迷人的女孩。

後來的許多年,每次當別人提到「美人」兩個字,第一時間浮現在胡琳腦海里的,永遠都是那個月光如水的夏夜,披著米色開衫,濕漉漉的頭髮散開,坐在庭中的石桌邊,右手托著下巴,一心一意地同對面喜愛的男生說話的胡桃。

那是她最年輕的時候,坐在她對面的,是她最愛的男孩。

旅途的第二日上午,三個人都睡到日上三竿。胡桃去敲林向嶼的門,男生頂著一張沒睡醒的臉,穿著人字拖來給她開門,他頭頂翹起兩根呆毛,胡桃笑著踮起腳幫他壓下去。

結果下一秒,頭髮又「噌」地豎起來了。

「明天再去爬山吧。」

胡桃知道林向嶼是想給時間讓自己在附近轉轉,她想了想,說:「一起走走吧,很多路我自己都不記得了。」

是真的不記得了,胡桃走在兩邊種滿了梧桐樹的街道上,茫然四顧,心想,十二年,已經是人生的一個輪迴。

胡琳還在旁邊嘰嘰喳喳:「我不許你去找那個男人!他都不要你了,你去找他幹什麼!」

她擋在胡桃面前,生怕她跑了。看著她一臉緊張兮兮的樣子,胡桃忽然笑起來,用手指彈她的腦門:「你成天想些什麼,我說了我要找誰嗎,隨便逛逛買點零食不行嗎?等上了山,有錢都買不到。」

胡琳將信將疑地看著她。

胡桃沒有再多解釋。過了一會兒,林向嶼走到她身邊,說:「他畢竟是你父親。」

胡桃想了想,輕聲回答:「他給了我生命,沒有給我靈魂。大千紅塵,有些牽掛,不要也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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