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5年,葡萄成熟時 2

過了冬天,就是第一次全省模擬考試。今年胡家姐妹一個要升大學一個要升高中,再加上胡母的預產期將至,家裡人人都如臨大敵,說話都是輕聲細語的。胡桃早上睡了個懶覺,十點多起來的時候正巧撞見胡琳和她爸爸胡近在吵架,胡母無奈地站在一旁,勸都勸不住。

「怎麼了?」胡桃小聲地問。

「你胡叔工作上有急事,要去北京一趟。」

這邊胡琳眼睛都紅了:「我中考你都不陪我!那我也不考了!我不讀書了!只知道談生意,錢錢錢!」

胡桃在一旁瞠目結舌,心說小公主你公主病怎麼又嚴重了?

胡近再三跟胡琳保證,他只是離開一星期,保證在她和胡桃考試前趕回來。胡琳不依,隨手拿起一旁的花瓶就開始摔,胡近終於發火,提起行李就走。

見到父親真的動怒,胡琳也不敢再鬧,「咚咚咚」地跑回房間,將門關得十分響亮。胡桃吐吐舌頭,慢悠悠地走到沙發旁坐下,削了個蘋果遞給母親:「這麼小就學著欺軟怕硬,真是了不得。」

胡母瞪了胡桃一眼:「你少幸災樂禍,胡琳這孩子挺可憐的,她媽媽是生她難產去世的,她剛生下來才兩斤多,一直在醫院裡搶救,你胡叔把她養活過來別人都說是奇蹟。她從小就沒媽媽,身體差,每年都要去醫院住一陣子,你胡叔又工作忙,根本照顧不到她。」

「我還從小沒爸爸呢。」胡桃頂嘴。

「她小時候,周圍人都欺負她,罵她是掃把星,害死自己母親。沒人願意和她玩,你多讓著點她,你至少還有我呢。」

胡桃看著手裡的蘋果,頓了頓,又切成一小塊一小塊放在盤子里。然後她站起來走到二樓胡琳的房間門口,敲了敲門,回應她的是不知什麼東西被狠狠扔在牆上的聲音,她沒吭聲,將水果盤放在地板上走了。

晚上吃飯的時候胡琳還黑著臉,胡桃也懶得跟她慪氣,轉過頭同媽媽說話:「明天我去買點蝦仁和鮮肉,我們在家裡自己包餃子吧,反正這兩天也看不進書了。」

「行,胡琳,你想吃什麼不?讓姐姐明天一塊兒買回來。」

胡琳冷冷地反問:「誰是我姐姐?」

胡桃一反常態沒有回她一句「你以為我樂意當你姐姐」,她自顧自夾了一塊豬蹄給媽媽:「喏,今天蹄子燉得又香又軟。」

胡母也笑著轉了話題:「天氣預報說過幾天全國都要下雨,你們這幾天都把傘帶上。」

然後她看了看鞋櫃旁的傘架:「哦,胡琳,你爸好像忘記帶傘了,你回頭給他打個電話提醒他一聲吧。」

「關你屁事!」胡琳頭也不抬地說。

胡桃最見不得胡琳為難自己的母親,將筷子一放:「胡琳你適可而止啊。」

「看不慣我?」胡琳冷哼一聲,「看不慣我你就從我家滾出去啊!」

胡桃「騰」地一下站起身,正準備發火,胡母開口制止了她:「吵什麼呢,你們怎麼就不能明白呢,你們是姐妹啊,世界上有那麼多與你們無關的人,你們都不捨得去傷害,為什麼非要去傷害自己的親人?」

胡桃本想說「她不是我的親人」,胡琳已經先喊了出來:「親人?難道還想要我叫她姐姐叫你媽媽?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不就是看上我爸有錢嗎?你想當我媽媽想得要瘋了是吧?好啊,我媽媽是生我難產死的,你也給我爸生一個然後去死好了!」

胡桃氣極,一巴掌向胡琳扇了過去,胡琳也不是好惹的,端起桌子上的菜盤就向胡桃砸過去。

胡桃被她這麼一淋,反而冷靜了下來,她冷冷一笑,字字清楚:「你以為別人看不出來嗎?大家都說你是災星煞星,是你害死了你媽媽。你想趕我和我媽走,不就是怕你爸哪天不要你了嗎?你怕我媽媽生個孩子爭了你的寵是吧?你怎麼不拿鏡子照照自己,小小年紀就這麼惡毒,真是罪有應得。」

胡琳渾身發抖,突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將手邊所有的東西全部拚命砸向胡桃。胡桃直直地站著,臉上被盤子碎片劃傷也不為所動,冷冷地看著胡琳。

胡琳見自己根本沒辦法真正傷害到胡桃,一股熱血直衝腦門,她將手中的碗狠狠地朝胡母砸過去。好在胡桃反應及時,伸出手臂擋住,瓷碗在胡桃手上碎開來,鮮血一下子噴出來。

在一旁勸架的阿姨尖叫了一聲,胡桃立刻捂住傷口,也不管感染不感染,忍著痛:「媽,你別看。」

胡母一直有點暈血,胡桃手臂上流血太嚴重,蓋不住。

「胡琳,幹得好,」胡桃舔了舔自己不斷流血的傷口,惡聲笑,「你剛要是真砸中了我媽,你信不信我會找你拚命?」

胡琳畢竟年紀小,被胡桃這麼一笑反而害怕了。胡母看著胡桃一身的傷,臉色發白,嘴唇發抖。胡桃眼尖地發現了她的異樣,也不顧自己的傷:「媽?你沒事吧?媽?快,打電話!」

胡母捂著肚子痛得汗水漣漣,救護車來得很快,胡桃和家裡阿姨跟著上了車。距離預產期提早了兩個星期,胡母躺在擔架床上,胡桃一把抓住她的手哭,反反覆復地向她道歉:「媽,對不起、對不起……」

胡母聲音微弱地說:「是媽媽對不起你……」

「媽!」

「我當年、當年就不該和你爸離婚,讓你跟著我吃了這麼多苦,我的幺兒呀……」

「媽,你別哭了,那種人渣你不和他離婚才是害了我一輩子,你這一輩子,都是被我連累的啊,我對不起你,我不該惹你生氣惹你傷心……」

下了救護車,胡母被推入醫院,護士將手術單遞過來。胡桃未成年沒有資格簽字,最後是胡母強忍著痛楚,歪歪斜斜地自己寫下名字。

胡桃從未如此時般痛恨過自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恨不能一夜長大。

胡母是高齡產婦、提前分娩,在救護車上醫生就告訴了胡桃這種情況實在太危險,算是提前下達了病危通知書。

等胡母進了產房,阿姨把手機遞給胡桃後就先回去了。胡近在電話那頭焦急地問胡桃情況如何,胡桃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胡近頓了一下,柔下聲來安慰她:「胡桃,別哭,別哭,沒事兒的,沒事兒的,別著急,過一會兒就好了。」

那一刻胡桃覺得無數念頭和畫面在腦海里飛閃而過。

她手心還似留著母親的餘溫,耳邊還似聽著她的叨念,眼前還似她在向自己走來。

胡桃恨不得所有的神明顯靈,恨不得獻上自己的一切,恨不得時光倒流,她終於哭著開口對胡近說:「胡叔叔我錯了,我真的錯了,只要媽媽能好,我什麼都不要。」

「真的,什麼都可以不要,我發誓……」

在命運和災難降臨之前,我們總以為那是別人的故事。

胡桃把電話放在一旁的凳子上,有護士上前幫她清理碎片。本來是要讓胡桃自己去外科處理的,護士長看到她一個孩子守在手術室外也怪可憐的,幫她包紮好傷口後嘆了口氣。

那是胡桃一生中最難熬的一夜,偌大的醫院,外面是茫茫的夜,一層樓寂靜無聲,走廊盡頭窗戶沒有關上,冷風颼颼地吹打,只剩下她一個人。

手術燈熄滅,醫生一臉凝重地走出來,看到候在外面的胡桃,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我……」胡桃慌張地抬起頭,一把抹掉臉上的眼淚,「醫生,我媽媽她怎麼樣了?」

醫生嘆了口氣:「節哀順變。」

胡桃一怔,猶如晴天霹靂。

「不可能,」胡桃對自己說,「我一定是在做夢。」

助理醫生們也跟著從手術室里出來,胡桃猛然上前,結果腿部發麻,她一個趔趄,跌倒在地。醫生們趕忙上來扶她:「唉。」

胡桃卻坐在冰冷的地上不肯起來,她一把抓住旁邊另外一名醫生的白大褂:「醫生,我媽媽呢?」

她一個一個地問過去,企圖抓住最後一絲希望。

沒有人回答她。

最後從手術室里被推出來的,是胡母的遺體。衣服和床單上血跡斑斑提醒著胡桃,她的母親曾經經歷過一場生死攸關的手術。

母親安安靜靜地躺在手術床上,雙眼緊閉,身體明明還有溫度。胡桃輕輕地、輕輕地伸手,握住她母親的手。那雙手大而纖細,手掌有薄薄的繭,一到冬天就會生凍瘡,怎麼保養都沒有辦法,是多年前落下的老毛病。

胡桃死死地抓住母親的手,不停地摩挲上面的老繭,想要讓她活過來。

想到冬天,胡桃又想起母親怕冷,有很嚴重的風濕,天氣不好的時候,總是翻來覆去疼得睡不著覺,走路都不方便。她母親這一生實在坎坷,就算後半生遇到了胡近,嫁了個風風光光,可是也沒有真正過上了好日子。

「媽媽,你醒一醒,你醒一醒啊,」胡桃淚眼婆娑,哭得近乎昏厥,「媽媽,我是胡桃啊,你看一看我啊。」

這具身體,幾個小時前,還是一條鮮活的生命。還笑著叫她的名字:「胡桃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