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暮別 笑春風

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二〇〇二年的春天,庭院的桃樹開花了。穿著藍白相間校服的何桃坐在樹下的石凳子上小聲地背著英語單詞,聽到男生關門的聲音後,笑著抬起頭叫他:「沈蔚。」

男生皺著眉頭走到她面前。

「沈蔚。」

他還是沒有吭聲,將書包甩在背上向前走了兩步,又停下來,等她小跑上來和自己並肩而行。

「你又遲到了。」

「下一次,我不會再等你了。」

「真的不會再等你了。」

「好。」他終於不耐煩地應了她一聲。

寂靜的風吹過樹梢,揚起漫天的桃花,絮絮揚揚地落在兩個人的背後。那日日光澄澈,時光凝結成了琥珀。

距今已是十餘年。

何桃從小就喜歡纏著沈蔚。最開始他學小提琴,她也要跟著去,五千多塊錢的一把琴活活被她當木頭鋸。再後來他學書法,她也拿著筆墨紙硯屁顛屁顛地跟在後面,還沒寫兩個字,白色的公主裙就黑了一大半。

每次兩個人走在一起,周圍的小朋友就會笑話他們:「沈蔚又和他的小娘子一起玩了。」

沈蔚從那時候開始,最大的心愿就是讓何桃從自己的生命里消失,可是雙方家長是世交,他對她打不得罵不得,連避都避不得。

十歲的沈蔚是個悶騷而腹黑的漂亮小孩子,當他發現自己無法正面迎擊何桃後,他打算另闢蹊徑。

「喂,何桃,我下午要留下來聽寫,你先回去吧。」

「不要,我等你。」女生仰起頭大聲說道。

「可是我要聽寫很久,我還沒背書呢!」

「那我還是等你。」

大眼瞪小眼良久,沈蔚終於敗下陣來,轉過頭:「隨你。」

那天放學後,沈蔚從後門偷偷溜回了家,他的聽寫當然早就過關了,不過飯點的時候他喜歡的動畫片大結局,他才不想因為陪何桃在外面吃土豆粉而錯過了首播。就這樣,夜幕降臨,看完動畫片吃過晚飯的沈蔚小朋友心滿意足地在開著暖氣的房間里寫作業,何桃的父母找上了門。

「小蔚,何桃妹妹有沒有和你一起回家?」

「沒有。」

「啊,那你知不知道她去哪裡了?」何桃的母親一臉焦急。

沈蔚感覺到氣氛緊張,脫口而出:「她還沒回家?」

「對啊,小蔚你仔細想想,她會不會去哪個同學家了啊?」

沈蔚感覺心臟被人緊緊地踹了一腳,他一言不發,抬腿就往學校的方向跑去,夜色太濃,大人們還沒反應過來,小小的他已經不見了蹤影。等沈蔚氣喘吁吁地跑到學校門口,看見蹲在地上被冷得哆嗦的何桃。

十二月的月色薄涼,落在她的身上,朦朦朧朧,不太真切。

沈蔚已經記不得那時的自己是以怎樣的心情一步步走到她的面前,他靜靜地看著她,心臟有節奏地跳動。

「你來了。」

看到路燈下他的影子,何桃抬起頭,努力想拉扯出一個笑容,牙齒卻已經凍得發抖。

「笨蛋。」

沈蔚脫下自己的黑色羽絨服蓋在她的身上,寒風一下子灌入他的身體,他咬緊牙關:「快點走。」

回到家中,四位大人問清緣由,沈父暴跳如雷,衝到陽台拿了根晾衣竿就要往沈蔚身上打,男生倔強地咬住嘴唇,想像中的疼痛卻遲遲沒有落下。

何桃擋在他的面前,流著鼻涕,大聲地說:「叔叔,你不準打沈蔚。」

沈父愣在原地:「桃桃,你不怪他?」

何桃搖搖頭:「是我自己決定要等他的。」

一字一頓,透露著不符合年齡的成熟。

因為何桃的求情,沈蔚並沒有得到重罰。只是每天母親熬好了治感冒的葯讓他端去給何桃喝,一大碗黑色的水,她捏著鼻子一口氣喝得底朝天,然後伸著頭對他撒嬌:「好苦啊。」

沈蔚不吭聲,從包里摸出事先準備好的大白兔遞給她。

「對不起。」他低聲說。

何桃將吃剩的糖紙小心翼翼折好,搖搖頭:「你說過你會晚到的。」

那時的他和她都未想過,一句遲到竟然一語成讖。沈蔚和何桃,總有一個人要先走。

上了高中後,兩個人依然念同一個學校。何桃一坐車就暈得昏天暗地,護送她上下學的任務就落在了沈蔚的頭上。

那時候沈蔚已經有一米七八的個頭,何桃卻從初二開始就沒再長過個頭,坐上沈蔚的自行車后座,雙腿還能一擺一擺地亂晃。

「你別亂動。」沈蔚皺眉警告她。

「好。」她笑眯眯地點頭答應。

可是何桃的保證連一分鐘也維持不了,沈蔚懶得威脅,將牙一咬,就開始騎「Z」字形。龍頭扭扭曲曲的不說,他還專往石頭上碾,一路咯咯咯地響,嚇得何桃連連大叫:「我錯了我錯了!」

「沉得像頭母豬!」男生刻薄地評論她。

「那你就是公豬!」何桃笑嘻嘻地頂回去。

可是忍住不動對何桃來說實在太艱難了,她只好將注意力都轉移到嘴巴上:「沈蔚,我跟你說,我下午吃冰淇淋的時候中獎了!」

「哦。」男生神色冷漠地回應了一句。

「沈蔚,今天下午數學試卷的第一道題到底是不是選A啊?」

「D。」

「D?不可能,我在輔導書上做過原題的!」女生一驚一乍地說道,「先用Z替代『X+Y』,然後代入原方程,然後通分……咦?怎麼回事?A答案等於多少來著?」

沈蔚徹底閉嘴。他從來都不是一個好脾氣的人,沈蔚想,如果換作其他女生,他肯定早就一腳把她從車上踹下去了。

可是她是何桃,又有誰能比何桃更吵呢?

高中二年級上學期,沈蔚他們班和何桃班打籃球賽,從小打籃球的沈蔚自然是正式球員。何桃站在班級啦啦隊里,旁邊的女孩子都在大聲喊著「三班必勝!三班必勝!」,她的目光一直落在沈蔚的身上,哪裡顧得上給別人打氣?

沈蔚中場休息的時候看到了她偷偷摸摸地走在前面,正想上前跟何桃打招呼,卻發現她在做一件讓人哭笑不得的事!她竟然悄悄地把本應給她班隊員的礦泉水倒得一乾二淨!

「胳膊肘兒朝外拐。」

雖然心底清楚她這麼做是為了自己,沈蔚還是忍不住站在她對面笑話她。

何桃以為自己的罪行被發現,抬起頭飛快掃視四周,然後鬆了一口氣,又沖沈蔚氣急敗壞地吼道:「要你管!」

下半場一開始,沈蔚就進了一個球。站在看台上的何桃終於忍不住,尖著嗓子大聲為他喝彩:「沈蔚加油!」

三班的啦啦隊隊員全部停下手中的工作,上前對何桃這個「賣國賊」一頓海扁。

比賽的結果是沈蔚他們班贏了兩分,兩方的球員平日里都是好朋友,和和氣氣地圍在一起聊天,只見三班的啦啦隊隊員押著一臉無辜的何桃走到他們面前。

「叛徒!」大家一起罵她,語氣卻是親昵而不帶一絲責怪。

何桃捂著頭,癟著嘴巴抬頭看著自己眼前的沈蔚,少年的身材是一條好看流暢的弧線,她說:「我就是喜歡他嘛。」

十幾歲的女孩子,穿藍色的水手服,系紅色格子領帶,頭髮紮成馬尾,有些撒嬌有些無賴,我就是喜歡他嘛。

多年以後,沈蔚再回想起這一幕,只覺得心臟作疼。他漸漸成為一條瀕死的魚,只能靠著回憶里的言笑晏晏得以苟延殘喘地活下去。

那天回家的時候何桃吵著要吃學校門口的狼牙土豆,那是一種每個學校外都有的小吃,把土豆切成波浪狀,撒很多辣椒,用牙籤叉來吃。

走到車棚,沈蔚才發現自己的自行車漏氣了:「又被人拔了。」

「活該,誰讓你騎這麼拉風的車!」何桃終於逮到機會嘲笑他。

沈蔚對她事不關己的態度表示無法理解:「這麼晚了,也修不了車了,我們只能把它推著回去。」

女生終於配合地露出了憤怒的表情。

華燈初上,兩個人並肩走在路上。沈蔚推著車子走在臨馬路的一邊,何桃同往常一樣嘰嘰喳喳地說著白天的瑣事,沈蔚一如既往地沒有應答。

「沈蔚。」她忽然頓了頓,叫他。

他側過頭,燈光照得何桃雙頰通紅,她緊張地拉了拉書包的肩帶,目光眺望著對面的紅燈,試圖裝作無所謂地提到:「那個……今天,今天,他們問我,我們是不是在戀愛,我和你。」

他沒有吭聲。

何桃原本擔心他會不高興,可是見沈蔚沒有什麼反應,心裡在鬆了口氣的同時又充滿了小小的失落。

兩個人反常地沉默著走到家門口,分別的時候沈蔚終於開口:「如果她們下次再問你,你就告訴她們,是的。」

十七歲的沈蔚並未覺得自己對何桃的感情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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