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幕 暮別 此地空餘黃鶴樓

沈夕康復以後,江鶴獨自去了一次黃鶴樓。那是一年中最冷的一個冬日,武昌下了一場鵝毛大雪。

樓前石碑已被大雪掩蓋,江鶴半蹲下身,赤著手慢慢將上面的雪刨掉。他雙手被凍得又紅又腫,石碑上題著的千古流傳詩句終於慢慢顯露出來,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

江鶴在這場大雪中,再一次想起了方萋萋。她生如夏花般爛漫,一生都不曾經歷過嚴冬。他閉上眼睛,她的聲音彷彿在他耳邊響起。

「你會愛我嗎?」她側過頭問江鶴,她看著他的眼睛,緩緩地說,「身為天之驕子,擁有如花美眷、前途似錦的你,願意放棄這一切,來愛我嗎?」

江鶴忽然覺得喉頭辛辣,似有烈酒一飲而盡,看著方萋萋那張年輕卻蒼白的臉,他被灼痛得說不出話。

他們凝視彼此,咫尺的距離,卻遠過天涯海角。她終於回過頭,輕聲說:「你不會,就如他,永遠也不會來。」

2004年的夏天,北島還是一座未被貼上度假勝地標籤的臨海小鎮,這裡的陽光同鳳凰花一樣熱烈,海風平靜,誰也看不到日後它燈紅酒綠、人來人往的模樣。

方萋萋盤腿坐在涼席上搖頭晃腦地背詩,一句「別時容易見時難」才剛剛落音,有人推門而入,門帘上的風鈴叮噹作響。方萋萋側過頭望過去,年輕人頂著一頭亂糟糟的短髮,白色的T恤已經變得皺巴巴,他戴一頂大沿邊草帽,手上拎一個黑色旅行袋,風塵僕僕的樣子。

方萋萋正襟危坐,搖著手中的竹筒,一副神運算元的架勢,笑著問:「姻緣、事業、命運,不知客人你要求什麼?」

年輕人走到方萋萋的跟前,摘下路邊隨手買來的草帽,露出一張與當地人的粗糙截然不同的,英俊無比的臉。

方萋萋一愣,然後看到對方伸出手,從她握著的竹筒里抽出一支簽遞給她,用十分疲憊的,低沉的聲音說:「姻緣。」

方萋萋回過神來,念出簽文:「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她嘆了口氣,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來人,「抱歉,是下下籤。」

豈止是下下籤,簡直就是喪簽。對方接過竹籤,看也不看,兩手一掰,將它折成對半,然後輕輕一拋,將它丟在方萋萋腳邊。

方萋萋身邊那隻「好吃懶做」的大花貓被嚇了一跳,「喵」地叫了一聲後躲在了她的身後。方萋萋卻一點也不害怕,面帶微笑,遺憾地彎腰將竹籤撿起來,搖了搖頭:「這是我最喜歡的一首詩,你是第一個抽到它的人。」

這就是方萋萋第一次見到江鶴的情景,兩人自然不歡而散。江大少爺一路顛簸,飛機、火車、大巴都轉了個遍才終於來到祖國的最南方,他忍辱負重,為女友沈夕求葯而來。地中海性貧血症,必須進行骨髓移植,可是沈夕的血型卻是十分罕見的P型血,全國各大醫院均無儲存。

江鶴動用家裡所有的財力與資源,最後查出全國還有一名P型血的女性,她生活的小鎮面朝大海,交通極其不便,幾乎與世隔絕。江鶴拿著方萋萋的照片,在心中一萬次感謝上帝。然後他滿心歡喜,以為終於抵達目的地,卻被方萋萋一支喪簽狠狠潑了盆冷水,也難怪他大發雷霆,氣得折了她的簽。

江鶴同方萋萋提到這些的時候,北島的夜晚已經來臨,空氣中儘是海風的腥味。他生氣地離開方萋萋的店鋪後,一家家尋找住宿的地方,最後他不得不沮喪地在路邊買一個椰子,用吸管一邊喝椰汁一邊思考自己露宿街頭的可能性。這時候,他身後傳來一聲貓叫,等他反應過來,肥胖的花貓已經一屁股坐在了他的肩膀上。江鶴回過頭,看到穿著印花弔帶和短褲的女孩子笑吟吟地站在自己身後,她說:「你如果不介意的話,我家還有一間空房。」

然後她補充道:「不過,價格可不會太便宜,因為你也許是這個夏天,本店唯一的客人。」

江鶴就這樣在方萋萋家住了下來,他住方萋萋隔壁的房間,洗過澡後她端來一碗冰鎮綠豆湯,說他旅途辛苦,喝點綠豆湯敗火。

「看來鸚鵡很喜歡你,」方萋萋笑著指了指不知道何時又跳上江鶴肩膀的肥貓,然後有點黯然地說,「大概是因為它每天都陪著我,已經陪煩了吧。」

那時江鶴並未察覺到方萋萋的低落,只是好奇地問:「它叫鸚鵡?你取的名字?」

「不是。」方萋萋蹲下身,輕輕地摸了摸鸚鵡的頭,重複道,「不是我。」

這個夏天,江鶴過得無所事事。方萋萋同昨天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一樣,盤腿坐在涼席上背詩詞,江鶴閑得沒事做,就同方萋萋面對面坐著玩PSP,將聲音開到最大,一陣激戰,噼里啪啦,故意吵她。可是沒過多久,江鶴便發現方萋萋根本不受外界打擾,她記憶力驚人,幾乎過目不忘。

「大概是因為,上帝給我關了一扇門,也為我開了一扇窗。」她笑嘻嘻地說。

江鶴沉默,關掉了遊戲的聲音,不再說話。

方萋萋不回應江鶴為沈夕而來的請求,江鶴也不催她,他去文具店買來畫板、顏料和畫筆,支起架子在方萋萋對面為她作畫。女孩子留一頭極短的發,像是一隻小豹子,她面相稚嫩,穿藍白條紋的弔帶衫,看起來只有十七八歲。因為北島紫外線強,她皮膚帶著微微的小麥色,同他認識的所有白皙細膩的女孩子都不一樣。

黃昏的時候,江鶴取下畫遞給方萋萋,畫中女孩子坐在蒲團上,咧著嘴笑,眼睛眯成一條線。方萋萋驚訝地吹了一聲口哨,小心翼翼地接過畫,學著畫中的自己一樣彎著嘴笑,然後認真地說:「看不出來,原來你畫畫畫得這麼好。」

江鶴不好意思地轉著手中的畫筆,慚愧地說:「以前為了追女孩子學的。」

「女朋友?」

江鶴愣了愣,他年少輕狂時,追過很多漂亮的女孩子,最後成就了他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可是唯獨沈夕,他什麼也沒有為她做過。

兩人面前各放一個椰子,江鶴便零零散散地同方萋萋說起自己的過去。十七八歲的時候,少年鮮衣怒馬,放蕩不羈,靠著顯赫的家世和英俊的外貌遊戲人間。遲到、翹課,晚上換掉校服,一群人浩浩湯湯地軋馬路,他們揮霍金錢和青春,無法無天。他有過很多女伴,走馬燈似的換,一個賽一個美。

方萋萋打斷他:「你愛過她們嗎?」

江鶴苦笑著搖搖頭:「那時候不懂事,心比天高,不肯為誰停下腳步。」

再然後呢?再然後他上了大學,反而收斂許多,上課認真做筆記,放學後去實驗室幫教授洗試管調試劑,周末去做兼職賺生活費,過得簡單樸素,卻充實許多。也有女孩子追求他,站在寢室樓下為他送上一日三餐,開學晚會上跳一支《踏莎行》,揮著水袖翩翩起舞。只可惜他不會相思,不會心動。

他像每個曾經普普通通的少年一樣長大了。一個冬天,北京下了一場雨,那天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到穿白色棉布裙的女孩子坐在槐樹下,輕聲地哼著不成調的曲,陽光落在她身上,害得他看不清她的模樣。

然後第二天,他遇見穿著一襲白衣的沈夕,他想,這或許就是命運。

「那你愛她嗎?」方萋萋再次問江鶴。

英俊的年輕人笑了笑,沒有回答卻反問方萋萋:「那你呢?你有沒有愛過什麼人?」

方萋萋閉嘴,不再追問他。花花世界,鴛鴦蝴蝶,誰沒一段心事只肯說與山月聽。

黃昏過去,江鶴洗完澡,整個家都找遍了都沒看見方萋萋。江鶴正準備回房間玩遊戲,鸚鵡卻不知道從哪裡躥出來,咬著他的人字拖不肯放。江鶴一邊用毛巾擦著頭髮一邊狐疑地蹲下身,學著方萋萋的樣子摸了摸鸚鵡的頭,然後它叫了一聲,帶著他走出了方萋萋家。

江鶴最後跟著鸚鵡在海邊的沙灘上找到了方萋萋。她還是穿著白天的弔帶衫和短褲,夜晚降溫降得厲害,她卻渾然不在乎,迎著海風吹。江鶴走上前,才發現她身邊東倒西歪擺著喝光了酒的酒瓶,而她手裡還握著一瓶酒,正笨拙地咬著瓶蓋。

江鶴大步走上前叫她:「方萋萋!」

她回過頭來,海風吹著她的短髮,她看著江鶴,神色迷茫,她低聲喃喃:「怎麼是你?」

江鶴顧不上聽她在說什麼,嘆了口氣,蹲下身背對她:「喝這麼多,上來,我背你回去。」

方萋萋笨手笨腳地爬上江鶴的背,昏沉沉地摟住江鶴的脖子,害得他差點喘不過氣。他一步一步慢慢往回家的方向走,身後是被黑夜吞噬的大海,鸚鵡得意揚揚地跟在他的腳邊。海風將女孩子身上的酒味吹到江鶴鼻尖,這忽然讓他想到了記憶中某個炎熱的夏天,少年時期的他第一次偷偷喝酒,被那辛辣嗆得直咳嗽。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情了?大約十年前吧,他早已記不清楚。這幾年來,他鮮少喝酒,沈夕是個溫柔的姑娘,他開始學著彬彬有禮、溫文爾雅,將年少時快意恩仇的自己遺忘在歲月里。

忽然,江鶴感覺到背後濕潤,他知道,方萋萋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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