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寧願沒擁抱,共你可到老

Almost a love story.

我一直同旁人說,我認識康子州,是在香港的冬天裡。

大部分人以為香港是沒有冬天的,我覺得它只是來得比別的地方晚一點。2月的時候,春節剛剛過,每天早上起來推開窗戶,外面只有一片茫茫大霧。霧水順著屋檐落在陽台的欄杆上,衣服和床單在外晾整整一個星期也不會幹。

我實在沒有辦法,只能打電話給吳靖,問能不能借他家的烘乾機。

我抱著一大籃子衣服,穿著睡衣和拖鞋去吳靖家,他家離我家不遠,走完一個長長的下坡路就到了。

典型的港式住宅區,花斑貓咪伸了個懶腰,從圍欄上快活地跳走了。有個人站在樓梯下的電線杆下,穿著黑色的針織衫,霧氣太重,我走近了才看到他手上捏著一支煙,但是看不清究竟有沒有點燃。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我正好一腳踩到一個水坑,「撲通」一聲摔在地上,順著下坡路滑下去,洗衣籃里的衣服散了一地。他被嚇了一跳,愣愣地看著我,我已經飛快地爬了起來,一臉尷尬地看著他。

他笑了笑,蹲下身,幫我撿起地上的衣服。

「香港這天氣。」他用普通話對我說。

「是啊,」我拍了拍膝蓋上的泥,接過他遞給我的籃子,「謝謝了。」

正好吳靖下樓來給我開防盜門,看見我身邊的人,揮揮手:「上來啊。」

他把手上的煙丟進垃圾桶,說:「好。」

我才知道,這個人也是吳靖的朋友。

我跟在他們兩個人身後上了樓梯,這不是我第一次去吳靖家裡。我和吳靖研究生課有一門在同個項目組,每次討論完,我就屁顛屁顛地跑去吳靖家,他會做很好吃的水煮魚給我吃。

上了樓,我才發現之前吳靖和他的室友在打麻將,吳靖坐下去問我:「打牌嗎?」

「不了,沒錢。」

「蘇意,別這麼沒意思,」吳靖瞟了我一眼,然後從錢包里拿出一沓錢放在牌前,站起來沖我揮揮手,「你來,輸了算我的。」

屋子裡另外三個坐在麻將桌上的男生,不約而同吹了聲口哨,嬉笑著說:「喲,嫂子。」

我瞪了他們一眼,抱著我的衣服去陽台找烘乾機。這是我第一次用烘乾機,我將衣服放進去,似懂非懂地調好時間和烘乾模式,等了一會兒,卻發現沒任何反應。

我從陽台探出頭喊吳靖:「吳靖,你家烘乾機壞了。」

吳靖回過頭來用看白痴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對坐在沙發上玩Ipad,剛剛幫我撿衣服的男生說:「子州,你幫我看看。」

男生從沙發上站起來,我才發現他竟然這樣高,投下了一片陰影。他走到烘乾機面前看了一眼,然後轉過頭來,用和吳靖一模一樣的表情看了我一眼,蹲下身把插頭給插上去。

我羞恥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下去,表面上還要淡然微笑,說:「謝謝你。」

他轉過身,聳聳肩:「不用謝,你叫我康子州就好。」

「你好,」我說,「我叫蘇意。」

一陣風起,陽台下的樹林被吹得一片婆娑,我這才仰起頭,看清了他的臉。

我愣了三秒才說:「我好像在哪裡見過你。」

他忍不住笑起來,劍眉斜飛:「嫂子,你可不能這樣同我搭訕。」

我沒有再說話。

他說得很對,他叫我嫂子,因為我是吳靖的女朋友。

五年前,高考結束的晚上,我做了一個夢。

我夢見了一條很遼闊的河,在月光下波光粼粼,有一艘木船停在河面中央,有個人坐在船上,背對著我,他的背影看起來很清瘦,大約是在垂釣。我站在岸邊,不停地叫:「喂,喂——」

他回過頭來看我,我依然看不清他的臉,我問他這裡是哪裡,他說:「蘇州河啊。」

他的聲音很好聽,有些低沉,又有著少年郎特有的乾淨。

第二天,我一覺起來,在床上坐了許久,然後對爸媽說:「我想要去一次蘇州。」

我獨自一個人,坐了二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到蘇州,等到了我預訂的客棧,已經是夜裡。

第二天我醒來已經日上三竿,我打著哈欠走出房門,本來想要去找點糕點吃,卻忽然聽到一陣琴聲。我往下看,看到客棧的院子里,有個男生在彈吉他。

我忽然來了靈感,回到房間里拿出速寫本和筆,搬出凳子,趁他認真彈琴,偷偷畫下了這一幕。

一曲完畢,男生突然抬起頭,橫抱著他的吉他,沖我笑著說:「我能看看你的畫嗎?」

我滿臉通紅,將速寫本從二樓扔下去。

本子翻開,唯一的一張畫上,一個戴著棒球帽的男孩子,坐在綠樹紅花間,在低頭彈吉他。

他忍不住笑起來,對我說:「我覺得我並沒有這麼帥。」

我再次滿臉通紅,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說:「你彈得好好聽。」

「謝謝。」他說。

陽光落在他的臉上,他微微眯起眼睛,好看得像是一幅畫。那一剎那,我忽然心動,我說:「今天是我十八歲生日。」

他笑起來,挑挑眉毛:「這麼巧,我也是。」

在分開以後,我曾經想過許多許多句子,來形容我這一刻的感受,可是沒有找到一句合適的。張愛玲說,原來你也在這裡。

可是我覺得不夠,那種在一瞬間想要大哭的感動,那種於千萬人中遇見了這個人的欣喜,無論用怎樣的語言形容都不夠。

我們像兩個傻子一樣看著對方,最後他忍不住先笑了,說:「生日快樂。」

「生日快樂。」我獃獃地看著他。

「我沒有禮物送給你,你有想吃的東西嗎?」

我想了想:「桂花糕,可以嗎?」

他舒展眉頭笑:「桂花是我最喜歡的花。」

同他說話我是如此快樂。

我說:「可惜還有兩個月才到花期呢。」

「等桂花開的時候,我再補償你的禮物吧。」

「那我請你喝桂花酒,」我說,「補償你的禮物。」

我們之間忽然有了一種默契,每個陽光充足的午後,他在院子里彈吉他,我在二樓的長廊上畫素描。我們可以一句話都不說,安安靜靜地陪著對方一整個下午。

有好幾次,我戴著耳機聽歌,忽然聽到院子里傳來和我耳機里相同的旋律,我想告訴他這奇妙的緣分,但是我又覺得我不必說。

在第七天的時候,他忽然來敲我的房門。我穿著Hello Kitty的睡衣,蓬頭垢面地打開門,看到他,簡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他卻只是笑著說:「我今天離開蘇州,我給你彈首歌吧。」

我愣住,來不及消化他就要離開的消息,只能說:「好啊。」

他坐在走廊的欄杆上,抱著吉他,低著頭,彈了一首曲子。四下安安靜靜,我看著他,聽著聽著,好像聞到了桂花的香氣。

我問他:「這首歌叫什麼?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笑了笑,說:「很高興遇見你。」

「我也是。」我笑著回答。

我們都沒有對彼此說再見,甚至連對方的名字都不知曉。

這一年,薛凱琪唱了一首《慕容雪》,普通話版叫《蘇州河》,「偶遇而來互相依賴,河上的船兒總不能永不離開」。

愛只是愛,偉大的愛情到頭來也只是愛。

這一年,我們十八歲,青春才剛剛開始,未來茫茫,誰也不知道我們將各自去往何方。

這年9月,我到日本念大學。一到兩年才回國一次,每一次回國,我都會去一次蘇州。

那時候已經是蘇州旅遊的淡季,那家客棧老闆已經易主,裝潢也換了。我會在那裡住上一整周,一個人逛蘇州,時間久了,就對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都熟悉得像是本地人。

可是我還是沒有再次遇見他。

念大學的這四年來,多多少少也有人追求我,身邊的朋友也都成雙成對。獨自在異國他鄉,真的有好多時候,軟弱到想要身邊有人伸出臂彎給我保護。

在那個時候,我讀了一本書,書中有一句很流行的話,幾乎人人都知道,那句話是這樣說的:世界上有那個人出現過,後來的所有人都變成了將就,我不願意將就。

在最孤獨寂寞的時候,覺得自己等不下去的時候,我就靠著這句話度過。

我等過了大學最絕望的那四年,畢業那年,我一個人背著書包環遊日本。我站在東京鐵塔上,周圍許多情侶來來往往,整座城市燈光璀璨,我想要在心底呼喚他的名字,可是我竟然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

這一年秋天,我來到香港讀研,認識了吳靖。因為家住得近,我每周都要去吳靖家裡蹭飯。

他會做一桌子的好菜,為了表達謝意,我偶爾也會做一些甜品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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