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倫敦舊夢

這十年來,我遇見了許多許多個別人,許多許多種可能,可是今生今世,只得他一人,能被我冠以美夢。

2002年的冬天,我去往倫敦求學。那時候英鎊還很堅挺,和人民幣的匯率高達15:1,我連一瓶最便宜的礦泉水都捨不得買。

我的專業是奢侈品管理,聽起來噱頭十足,像是一直泡在錢罐子里,對著不懂行的外人足夠吹噓上一輩子。

可實際上,理想和現實差距太大,我們每天需要做的,就是不斷地研究客戶需求、營銷管理和財務報表,那些隔著櫥窗在燈光下閃閃發光的美麗事物,於我們只是無比遙遠的一個夢。

大一的冬天,在教授的推薦下,我成為一家老牌珠寶公司的實習生。我第一次走進那裡的時候,站在金碧輝煌的大廳樓梯前,緊張得全身發抖。我出生在祖國北邊的城市,家中沒什麼大錢,但是衣食無憂,可是面對那些價格高昂的珠寶奢侈品,我還是感到害怕。

我的上司Linda是英法混血兒,可以在倫敦腔和紐約腔之間自然切換,我英文水平只能算上三流,有一次被她訓斥,她用的竟然是中文。

第一次遇到歐陽景,就是在這裡。

他坐在輪椅上,微微垂下頭,我正好從大廳經過,看到他,我微笑著走上前問:「我可以幫到你嗎?」

最簡單的一句話,被我說得結結巴巴。

他抬起頭,靜靜地看著我。這是第一次,有個人用這樣的眼神看我,冷靜,無悲無喜,他的眼眸深邃,我動彈不得。

下一秒,我的手機響了,Linda問我去了哪裡。

我匆忙地向他點點頭,然後抱著一大沓文件夾,匆匆忙忙地跑去電梯口。

過了一會兒,處理完雜事,我去走道上,往樓下大廳望,已經看不到他了。

我忍不住對Linda說:「我剛剛在大廳看到一個人,實在是太英俊了,我從來沒見過這樣美的模特。」

Linda一愣,說:「公司沒有招募模特,最近也沒有發布會。」

我正疑惑著,Linda忽然轉過頭問我:「你說的那個人,是不是黑髮黑眼,坐在輪椅上?」

我點點頭。

Linda苦笑:「他?他是頂級的奢侈品。」

我那時候不懂,一個人,怎麼會被比喻成一樣奢侈品呢。

聖誕節假期結束後,我又開始了忙碌的學習。有一天,我們的品牌文化課老師忽然告訴我們,他邀請到了一位大人物來為我們上下一周的課程。我並不太感興趣,畢竟對我來說,也就是換了一個有很複雜的英文名的外國人而已,他們姓氏里鑲嵌的貴族地位,我並不太懂得。

第二次見到歐陽景,他穿了一件簡單的尼龍西服,給我們放了一部他投資拍攝的關於奢侈品的紀錄片。

他坐在一旁的角落裡,燈光落在他的臉上,忽暗忽明。那兩個小時,屏幕上放的什麼我一個畫面也沒有記住,一句旁白也沒有聽懂,我的眼裡心裡只有他。我坐在階梯教室的後排,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嗵、嗵、嗵。

那天下課,他說了下課,卻並沒有要離開的意思,靜靜地坐在講台上。有好多女孩子忍不住跑上前與他說話,他只是微笑著搖搖頭。等到最後,教室里的人走光了,我還磨磨蹭蹭捨不得離開,這時,他忽然抬起頭,朝我的方向看了一眼。

我鼓起勇氣,緊張地走上去,沖他露出一個僵硬的笑容:「嗨,真巧……我們,曾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嗎?」

他抬頭看了我一眼,回答:「不巧。」

我的笑容尷尬地凝固。

「不巧,」他言簡意賅地說,「我為你而來。」

我愣住,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我一定是聽錯了。

他淡淡地笑:「簡小姐,我有一個不情之請。」

他說,希望我能為他工作,我需要做的事情很簡單,只用每周去他那裡,為他念一些書或者詩歌。

「我從來沒有聽過,還有這樣的工作。」我目瞪口呆。

他沒有回答我,他只是坐在輪椅上,雙手交叉看著我。他有一雙很漂亮的手,十指修長,骨節分明。可是我注意到,他的手背上有一道疤痕,明明很猙獰,長在他的手上,竟然成了一種美。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為什麼是我?」

他淡淡地說:「你的聲音很好聽,能夠幫助我入睡。」

我傻傻地說:「你失眠嗎?我爺爺是中醫,我可以幫你問問。」

他沒說話,只看著我的眼睛,我想我一定是中了蠱,竟然鬼使神差地開口,應下來:「好。」

司機來接我那天,倫敦還在下雪。停在路邊的黑色勞斯萊斯,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雪,司機為我將車門打開,他並未坐在車中。

我有些失望,忍不住問司機:「請問,他叫什麼名字?」

「少爺說你叫他歐陽景就行了,他有八分之一的中國血統。」

車行駛在泰晤士河畔,在這座歷史悠久,曾經站在世界頂點的城市,這輛車也足以引起街邊路人的頻頻回首。

我有些不安地問:「我們要去哪裡?」

「Paradise。」司機回答。

我在車上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我打開車門,才知道司機口中的「paradise」是什麼意思。

我竟然站在一座山中,一側是懸崖,雲霧繚繞,而我的面前,矗立著一座城堡。

在望見城堡的這一刻,我才知道,什麼叫作真正的貴族。

歐陽景不知何時來到了我的身邊,他同我一樣,望著遠方群山,淡淡地說:「天地很大,是嗎?」

我傻傻地點頭。

他輕笑了一聲,充滿諷刺。我轉過頭看他,他卻已經轉過頭,轉著輪椅走了。

我第一次為他念書的時候,我同他一起坐在火爐邊。

「我要為你念什麼?」我不自然地轉移話題,「我的英文並不是很好,請不要介意。」

「隨便你,」他揉了揉眉心,「你可以在書架挑你喜歡的。」

那是個下著雪的黃昏,我挑了一本聶魯達的詩集,隨手翻開來,竟然就是我最愛的那一首《我在這裡愛你》。

我緊張地將手指放在每一行詩下,試圖流利地念出來:「我在這裡愛你,縱使地平線徒勞地隱藏你。我在這些冰冷的事物中,仍然愛你。有時我的吻乘上沉重的航船,穿越海洋,它永不停歇……」

他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好像是睡著了。我不敢停下來,怕驚擾到他,只能不停地念下去。一直到我念完了整本書,我獃獃地看著空白的最後一頁,不知道應該做什麼。身後的火焰不斷跳躍,突然發出「噼啪」一聲。

管家悄無聲息地走來,對我微微躬身:「小姐。」

「他睡著了。」我說。

「是的,」他微笑著,「辛苦您了。」

我將手中的書遞給他,小心翼翼地站起來,才發現自己已經坐得雙腿發麻。我拖著腳走了兩步,管家微笑著說:「少爺吩咐過了,您今晚住在這裡就好。」

這天夜裡,我住在歐陽景的城堡里。我以為我會失眠,可實際上,我在床上躺下後很快就入睡了。只是我做了一夜的夢,一夜的噩夢。

我夢見城堡在一夜之間被熊熊大火包圍,我站在外面,不停地喊歐陽景的名字。我知道他就在那裡,我知道他聽得到,可是我的腳像是被禁錮了,一步也挪動不了。我口乾舌燥,在深夜被渴醒,赤腳踩在地毯上去找水,拉開厚重的窗帘,看到一彎清冷的月掛在藍紫色的夜空。

第二天起來,大雪初霽,陽光普照。我換好衣服走下樓,歐陽景已經醒來,坐在長桌邊吃早飯。桌子就在窗邊,一轉頭,就可以看到山頂上的皚皚白雪。

「早上好。」我有些尷尬地同他打招呼。

歐陽景沒看我,只是點了點頭。有人向我遞來一張卡,告訴我以後我的工資都將打在卡上。

我覺得更加尷尬了,我連忙搖手,用結結巴巴的英文同歐陽景說:「你不必給我錢,我並沒有做什麼。」

「我不建議你拒絕,」他淡淡地說,「或者你希望我去找到你的校長,為你支付你全部的學費?」

「你脾氣真怪,」我嘀咕,「我們做朋友不行嗎?」

他看了我一眼:「我沒有朋友。」

我欲言又止。

我同歐陽景,相處得不算糟糕。我其實是一個性格外向的人,喜歡滔滔不絕地說,但是歐陽景很安靜,在他面前,我不會說太多的話。但是每次等他睡著以後,我就會小聲地絮絮叨叨同他說很多話。

比如我小時候的事情,我的祖國,在學校里發生的事情,或者和房東鬧了什麼不愉快。就是因為知道他不會聽到,我才能肆無忌憚地說。

漸漸地,歐陽景也會帶我出城堡走走。我跟著他去過一次他的射擊場,他心情不錯,親自教我射箭。

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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