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今生共你夢一場

今生共你,大夢一場。

1992年的夏天,黃家月跟著父母舉家來到香港。

那時候的香港,碼頭汽笛聲徹夜不停,金髮碧眼的外國人絡繹不絕。無數的貨物在這裡進口出口,大筆的金錢交易,有人一夜成名,有人投海自殺,維多利亞港還是名副其實的人間明珠。

十四歲的黃家月,站在這座城市的市中心,父母緊張地牽著她的手,生怕她被涌動的人潮衝散,對面馬路的紅綠燈不停變換,她不知道該先邁出哪一隻腳。

她的書包是從菜市場地攤買來的,裙子是表姐穿不了的舊物,腳上是洗不掉污漬的白網球鞋,她甚至還扎著可笑的麻花辮。黃家月抬頭望著旺角的摩天大樓,被這個城市的遙不可及深深震撼。

遍地都是紙醉金迷的夢。

全家在西貢落下腳來。西貢是個魚龍混雜的地方,碼頭住著最底層的漁民和菜販子,或者是收入微薄的上班族,他們每天為了生計苦苦發愁,可是一條路開外,就是林立的別墅,夜裡全是跑車的轟鳴聲。

黃家月的母親找到一份鐘點工的工作,做清潔和一日三餐,僱主就住在他們家的對面,厚厚的防盜門,別的家門口都貼著鍾馗和尉遲恭的像,唯獨這家門前冷清清。

黃家月吃飯的時候聽母親說起,僱主是個男孩子,身上刺著可怕的文身,頭髮憤怒地豎起來,脖子上戴著大金鏈子,一個人住,凶得很。

第二天,黃家月出門四處溜達,回來的時候忘記帶鑰匙,只好坐在樓梯上等父母。她縮在那見不到陽光的角落裡,過了許久,聽到腳步聲。

黃家月抬起頭,聲控燈亮起來,站在樓梯下面的男生,一手抱著摩托車頭盔,一手鉤著鑰匙。他穿著黑色的背心,踩著一雙人字拖,皮膚被陽光晒成好看的小麥色,手臂上隱約可見線條流暢的肌肉,還有母親口中可怕的文身。

黃家月訕訕地站起身,側過身想讓道給他,可是香港的過道實在是太窄了,擦身而過的瞬間,黃家月和他幾乎背貼背。他的身體溫暖而結實,黃家月覺得自己的心都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

等他開門的時候,黃家月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說了一聲:「H……Hello……」

他側過頭,瞟了黃家月一眼,嘴唇緊繃,沒有理她。

黃父幾經周折,才給黃家月辦好上學的手續。這個片區里最差的中學,大多都是混混和打工仔的孩子。黃家月上學的第一天,她站在講台上結結巴巴地做自我介紹,她不會說粵語,普通話講得也不算標準,一身明顯與周圍同學格格不入的打扮。

「我、我、我叫黃家月……黃家駒的黃,黃家駒的家,杜月笙的月……」

黃家月試圖讓自己的話充滿香港味,她在心中反覆練習好幾天,想不到還是弄巧成拙。

「鄉下佬!滾出去!」

台下學生哄堂大笑,甩著書本讓她滾。

黃家月站在窗明几淨的教室里,轉過頭去,見到窗外樹枝上停著不知道叫什麼的鳥,一動也不動,就像她一樣。

放學後,黃家月在回家的路上迷了路,像一隻沒頭蒼蠅到處亂闖。一不小心到了天黑,她再一次走到一個死巷子里,剛想轉身離開的時候,聽到動靜,才發現轉角的另一頭,五六個男人正在鬥毆。他們圍成一個圈,被包圍的男人舉著手裡的磚頭不管不顧地向為首的人砸去。

黃家月嚇得渾身發抖,生怕被他們發現,電光石火間,被圍攻的人抬起頭,用布滿血絲的眼睛看了她一眼。

黃家月突然鎮定下來,她看著那張發狠的臉,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大聲喊:「阿Sir!!!」

正在鬥毆的年輕人停下來,黃家月一喊完就繞過牆的另一端躲起來,他們面面相覷,最後為首的人往地上吐了一口血:「走!」

等他們走遠,黃家月才小心翼翼走回去,看到靠在牆邊的少年,他狼狽不堪,連手臂上的文身都落敗起來。他抬眼看了黃家月一眼,他們隔著大約四五米的距離,她逆著光,看起來是那樣不真實。

不知道哪裡來的野貓,「喵」地叫了一聲,搖著尾巴大搖大擺走了。

許歸之站起身,經過黃家月身邊,冷漠地說:「多管閑事!」

黃家月低下頭,看著他投射在地上的背影漸漸走遠,於是她又背著書包小跑上去。

許歸之很快察覺到了,他脫下T恤,敷衍潦草地包裹著流血的傷口,皺眉問她:「你跟住我做咩(你跟著我做什麼)?」

黃家月不會說粵語,又怕他聽不懂普通話,不敢開口,只是一個勁兒地搖頭。

許歸之懶得理她,加快腳步往前走,走了一個街區,發現她還是氣喘吁吁地跟著。

「你到底想點(你到底要幹嗎)?」許歸之一臉暴躁。

黃家月被嚇得雙腳哆嗦,她一輩子沒這麼機靈過,從書包里拿出筆和紙,寫下她家的地址,遞給許歸之。

許歸之蹙眉:「你怎麼知道我家地址?」隨即反應過來,「你是對面新搬來的小孩?」

黃家月點頭如搗蒜。許歸之本來是打算先去診所包紮一下傷口的,他一直咬牙忍著劇痛,可是看著黃家月躲在夜色里的樣子,他煩躁地翻了個白眼:「走吧,帶你回去。」

老師上課是用粵語夾雜英文,黃家月半個字都聽不懂,發下來的習題冊,連題目都看不來。

等到下課交作業,全班只有她一個人交白卷。放學被老師留下來,黃家月滿臉漲得通紅,羞愧得快要哭出來:「我、我不認識。」

老師微笑著說:「那你為什麼還要來念書?」

就連這一句羞辱的話,黃家月都是拼湊了許久,才明白它的意思。

那天晚上,黃家月沿著夕陽走路回家。香港道路狹窄,身後有摩托車傳來不耐煩的喇叭聲,黃家月分明聽到了,可是還是愣愣地站著,後知後覺地想轉過頭去看發生了什麼,就被一輛摩托車撞倒在地。

她順勢打翻了一旁的水果攤,氣得老闆一邊跳腳一邊破口大罵。

「你地系度搞咩!整壞我噶水果!賠唔賠得起啊!(你們這是幹什麼!弄壞我的水果!賠不賠得起!)」

幸好是在擁擠的市區,摩托車車速很慢,黃家月的膝蓋磕在路上,傷口一直劃破到小腿,鮮血往外汩汩地冒。

摩托車車主取下頭盔,蹲在黃家月面前,問她:「冇事呱(沒事吧)?」

黃家月小腿劇痛,但是好像還是不及心中的絕望,她低著頭,擺擺手,張開嘴想回答沒事,可話到了嘴邊又咽下去,她的粵語太爛了,生怕自己發音不對。

許歸之見她不說話,以為她被嚇傻了,他乾脆也一屁股在地上坐下來,戳了戳黃家月:「小姑娘,你倒是哭啊。」

一旁的水果店老闆過來扯許歸之,嘴裡不乾不淨地嘟囔著,許歸之一個反手把他推開:「滾!」

黃家月終於怯生生地抬頭,看到許歸之,脫口而出:「是你!」

許歸之也認出了她:「哧,小孩。」

黃家月這時候才終於想起了腿上的疼,嘴巴一撇,哭了起來。

許歸之被嚇了一跳,沒想到這個小姑娘這麼麻煩,忍不住吼她:「你不要哭啊!」

許歸之束手無策,想了想,用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跟她說:「對不起。」

他是黃家月遇見的第一個,同她說普通話的香港人。他這一開口,黃家月像是得了什麼許可似的,更是要把心和肺都哭出來。

她一邊哭一邊說:「我不會粵語,連ABC都說不好,我想要上學,我想要回家,阿爸,阿媽,我要回家……」

許歸之平生最煩哭哭啼啼,本來想轉身就走,但是她那句委屈的「阿爸阿媽」,讓他奇蹟般冷靜了下來。

許歸之,他伸出手「啪」的一聲敲在黃家月的腦門上:「叫你不要哭!粵語有什麼難!我教你就是了!」

黃家月捂住腦門,獃獃地看著他,她抓緊他的手,眼裡還含著淚水:「真的?」

許多年後,許歸之仍然想得起這炎熱的夏日,夕陽西下,海風潮濕,十三四歲的女孩,瘦削的身板,穿著不合身的廉價連衣裙,跌坐在骯髒的水泥路上。她的膝蓋還流著血,可是她全然不在意,她只是抓著自己,看著自己,眼裡滿是期待,滿是欣喜。

從來沒有人用這樣的眼神看過他。

許歸之說到做到,開始認真教黃家月說粵語。他去舊貨市場淘來小學語文課本,一個字一個字教黃家月念,而且規定和他說話時她必須講粵語,不會的字,就自己亂編。

他還教黃家月說英文,從二十六個字母開始認,給她買了一台錄音機,放英文磁帶給她聽。

漸漸地,黃家月聽得懂老師上課了。

「他們都沒有你講得好,歸之哥哥你真是太厲害了!」黃家月一邊寫作業一邊說。

許歸之一身雞皮疙瘩,他最受不了她叫自己「歸之哥哥」,於是他習慣性地給了黃家月一個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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