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我已亭亭,不憂亦不懼。

2010年的夏天,我在網上買機票時點錯了回程時間,不得不提前大半個月背著大包小包的行李回到美國。

剛剛結束完Summer School的室友顧希正一個人在廚房裡泡著泡麵,用檸檬汁配威士忌打發時光,一個大老爺們,被突然破門而進的我嚇得差點直接從凳子上摔下去。

顧希是典型的北方男生,高大挺拔,每次同他說話我都不得不仰著頭。我們讀同一所學校同一個專業,合租這間公寓。最初得知我要和男生合租時,我媽死命威脅我不給我生活費,可是當她聽完我對顧希的描述後,恨不得從視頻里鑽出來手把手教我如何將他變為私有財產。一米九的個頭,一表人才風度翩翩,特長是彈鋼琴,無任何不良嗜好,最關鍵的是,他的愛好里除了打籃球竟然還有做飯。

「你你你你你……」

顧希張大了嘴巴,指著在飛機上顛簸十幾個小時蓬頭垢面的我說不出話來。

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端起高腳杯將剩餘的一點酒一飲而盡,然後帶著一肚子無處發泄的怨氣踢開自己的房門,倒頭就大睡起來。

我一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迷迷糊糊地醒過來,望著窗外暮色四合,我恍惚地想著,我怎麼又跑來這個大農村了呢?我心底湧起無處安放的惆悵和煩躁,我想,我竟然把我最美的青春全部葬送在了這裡。

十九歲這一年,我渴望談一場戀愛,幻想著有溫柔笑容的男孩子牽著我的手沿著看得見日落的海灘慢慢走。

顧希在他的屋子裡收拾行李,他的音響很大聲地放著「只怪我們相遇太晚」,我疑惑地問:「你要去哪裡?」

「洛杉磯找朋友,開車去舊金山玩,」顧希頭也不抬地將他的充電器往行李箱里塞,「不是跟你說過嗎?」

我想起來這件事,絕望地想到接下來的半個月我竟然要一個人獨守空房,沒有人給我做飯,沒有人開車載我去中國超市買零食,沒有人監督我去健身房跑步……我搖了搖頭,阻止自己繼續想下去,步履蹣跚地走到冰箱前,蹲下身靠著桌子認認真真地挖起冰淇淋來吃。顧希走到我面前,用腳尖踹了踹我的拖鞋,我一臉不耐煩地揚起頭:「幹嗎?」

「收拾東西,買票,跟我走。」他一臉嫌棄地說。

我張大了嘴巴看著顧希,他別過頭:「快點,看你可憐兮兮的樣。」

我這才回過神來,燦爛地笑起來,恨不得扔下手中的冰淇淋就往顧希身上撲。顧希像是看穿了我的想法,十分淡定地往後退了一步:「蹲著像什麼話,快起來。」

人生究竟有多少個岔路口,才讓我們變成現在的自己呢。後來的後來,我曾無數次地想,如果我沒有買錯機票,如果顧希沒有帶我去洛杉磯,那麼我的人生,大概會走成另外一番截然不同的風景吧。

可是有生之年狹路相逢,又有什麼辦法呢。

8月的洛杉磯天空湛藍陽光燦爛,顧希的朋友開車將我們接到他的住處,我記得那個靠著馬路的房子外擺著的白色圓桌,綠葉襯著紅花蜿蜒地爬滿了大半邊牆壁,上兩步台階,推開門,微風吹得落地窗邊的紗簾鼓鼓地飛起來,那就是我第一次見到喬子槐的地方。

顧希的朋友大聲喊著:「喬子槐快滾起來,有女生!」

他穿著白色的T恤懶散地踩著人字拖從屋子裡走出來,微長的劉海,看起來有一點點的亞麻色,他似夢非醒,朝我說了一句「嗨」。

喬子槐和顧希兩個愛生活愛做飯的大男生一見如故,打開冰箱拿起菜刀就開始交流做飯經驗。我一個女孩子反而尷尬地站在客廳里不知道該做什麼。顧希終於察覺到了我的無所事事,挽著袖子招呼我:「站著幹什麼,過來洗菜!」

顧希出門前就向我介紹過他朋友租的房子,加上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一共住了三個男生,他們都和顧希一樣長我三歲,來美國念碩士。我走到喬子槐身邊,拿起墨西哥青椒切絲,他約莫和顧希一樣高,可是很瘦,看起來就是個大男孩。我抬起頭,可以看到他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繩,掛著的飾品被T恤的圓領遮住了,大概是玉佩吧,我胡亂猜著。

安靜的廚房裡,只聽得到菜刀切菜的聲音和鍋里的湯咕嘟咕嘟的聲音,只可惜當時的我還未意識到有什麼東西不同了。

因為我的突然加入,原本四個男生的旅行變成了五人。我們第二天出發去舊金山,沿著被譽為全美最美的1號公路,我坐后座喬子槐和另外一個男生中間,雙手有些不好意思地放在腿上,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汽車在堵車嚴重的洛杉磯市區緩緩前行,車裡放著舒緩的純音樂,讓人覺得無比愜意,可忽然間天空烏雲密布,讓人還未來得及反應,雨滴就密密匝匝地落下來。

「不是說南加州從來不下雨嗎?」我瞪圓了眼睛。

「是啊,可是他們沒有告訴你,下起來那可是傾盆大雨。」喬子槐笑著側過頭對我說。

像是為了證明他這句「傾盆大雨」,外面的雨果然越下越大,我不敢直視他的眼睛,便裝作將視線越過他的臉看向窗外,整個世界都被沖刷得煙雨朦朧。我用餘光偷偷看他的臉,他軟軟的頭髮,他挺拔的鼻和他的嘴唇,疲倦慢慢地襲上來,我一下一下地點著頭,最後終於忍不住,朝著他的肩膀靠了過去。

這是我第一次靠到男生的肩膀上,從未有過的心安讓我沉迷在其中不肯醒來。我不知道我睡了多久,等我醒來時我才明白自己做了件多麼出格的事情,我紅著臉小聲地向喬子槐道歉。他也有些不自然地向我笑笑,我們都避開對方的眼神,裝作什麼也沒有發生。

我們抵達舊金山已經是凌晨,路上只有零星的路燈。我們隨便找了家旅店住下,他們四個男生住一間屋子,我獨自一間房。這天夜裡,我躺在床上將手機里的歌一首一首聽遍,始終無法入睡。

最後我乾脆一把扯掉耳機,打開房門,走到走廊對面的露天天台上。當我推開玻璃門的時候,站在護欄邊的人也跟著回過頭,我抬起頭,對上喬子槐一雙明亮的眼眸。我們同時沖對方笑起來,那一刻我一夜煩躁不肯入睡的心又重新變得柔軟透徹起來,一種從未有過的情緒在微涼的風和漫天的繁星下呼之欲出。

我走到他旁邊,和他一樣趴在護欄上,風吹得我的頭髮拍打著臉,針織衫外套也卷著飛起來。前方不遠處就是沙灘,太平洋近在咫尺,浪花一浪接一浪地涌動著,這樣的夜晚,孤獨中又帶著一種不可名狀的魔力,讓我和他都不曾開口說話。

那時的夜空實在太璀璨,看一顆流星,許一個願望是件再簡單不過的事。海邊的公路偶爾還有一兩輛汽車行過,打著雙閃燈開得很慢,而海浪始終高不過礁石,這些沒有意義的細節,不知道為什麼,這麼多年我一直記得無比清楚。

那一刻,我終於承認,我為他而心動。他站在我的身邊,縱然感受不到他的溫度,縱然沒有一句話的交流,但是我卻有一種與他心意相通的感覺。我們各自的心跳和呼吸是一致的,眼裡所看到的大自然的饋贈也是相同的,我們好似已經認識多年,跋涉過山水,看透了風景,繞了一整個地球,終於再次相逢。

西方人稱為soulmate,我們中國人說,命中注定。

第二天我們開車去舊金山市區,我依然坐在喬子槐的身邊,我們倆上車就蒙頭大睡,一直等到了著名的九曲花街,我們才被顧希搖醒。

「喬子槐那小子也就算了,昨晚一直沒回來,也不知道幹嗎去了,你怎麼也一副沒睡覺的樣子,難不成他找你去了?」顧希一邊沖我翻白眼一邊說道。

我和喬子槐不約而同地大聲咳嗽起來,另外兩個男生也忍不住摻和:「好啦,他開玩笑的,看你們倆緊張的。」

我裝作轉過頭,不敢看喬子槐的表情。

好在這天陽光明媚,我們從車上下來,沿著九曲花街走,春天的繡球花和夏天的玫瑰都已經開過,卻依然掩飾不住這條街區的美麗。我們走在據說坡度有四十度的山坡上,我心裡有些害怕,覺得好似不留神就會跌下去。

有遛狗的外國人沖我們友善地笑,用奇怪的腔調說「你好」,我的心情莫名其妙地雀躍,紅瓦獨棟的樓房和綠色的草坪相互映襯,我喜歡的人就在我的身邊,而我正值青春年華,可以放肆地去好好愛一回,我沒有想過比這更美好的事情了。

整箇舊金山,我最期待的景點就是傳說中霧氣繚繞的金門大橋,只可惜夏季的天氣太好,萬里無雲。我們坐上游輪遊覽金門大橋,磅礴宏偉的紅色大橋橫跨北加州和舊金山,海浪平靜,不時有海鷗從我們的頭頂掠過。我坐在靠欄杆的一邊,喬子槐坐在我旁邊,他不時會站起來拍照,我被海風吹得有點受不了,全身都起了雞皮疙瘩,我用手環住手臂的時候被他發現了,他脫下身上的外套遞給我。

風將他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的,他嘴角噙著笑,看著我將外套披上,他比我高很多,衣袖長了好一截,我有些不甚在意地甩了甩。喬子槐似乎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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