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致安德烈

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

歐陽離離還記得她第一天到達劍橋的那個黃昏。她提著笨重的行李箱走下汽輪,耀眼的金光刺得她睜不開眼,遠處海鷗盤旋高飛,海風吹來,她的帽子和長裙在霞光中獵獵飛揚。

那是1910年的英國,即使是第二次工業革命以後德國開始崛起,它依然是讓世人匍匐的日不落帝國。

她在劍橋大學主修英國文學,還選修了幾門數學系的課程。在第三周的數學分析課程上,教授拿著點名冊大發雷霆,讓人轉告那名叫安德烈的學生,如果他再不來上課,他將得到開學以來第一個零分。

過了幾天,教授在黑板上布置了一道n階求導的題目,教室里一陣窸窸窣窣,大家都開始絞盡腦汁。中國人的數學水平向來傲視全世界,歐陽離離在中學時代數學也是不差的,便也拿筆試試。

她才寫了幾步,身後忽然傳來一道聲音:「求導。」

標準的倫敦腔,低沉的男聲,歐陽離離愣了愣,回過頭去。

陽光落在她后座的年輕男孩的身上,他有一頭深褐色的頭髮,纖長的睫毛,五官英俊得如同雕像,典型的英國人膚色,鼻子像是希臘人,但是他的眼眸卻是黑色,那是世界上最深的顏色。

直到對方蹙起眉頭,歐陽離離才回過神來,低聲答:「我求過了。」

他看了歐陽離離一眼,淡淡道:「再求一次。」

歐陽離離醍醐灌頂,趕忙轉過身,對已經求導的式子再一次求導,對剩下的部分取極限,得出了最後的常數。她一時間成就感十足。

歐陽離離回過頭,還沒來得及說話,對方先沖自己點了點頭:「挺聰明的。」

她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Andre。歐陽離離恍然大悟,原來他就是安德烈。

下課的時候,他經過歐陽離離身邊,停下來問她是否願意同他一起喝咖啡。歐陽離離下一節課是拉丁語習作,拒絕了他。

周圍人一片鬨笑,用英語飛快地說著什麼,歐陽離離猜得七七八八,大概是在打趣安德烈居然也會被女生拒絕,有負數學王子的名號。

歐陽離離這才知道,他以全校第一的名次被劍橋大學錄取,在數學方面,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天才。

歐陽離離第二次遇見安德烈,是在學校的圖書館。她抱著厚厚的一摞專業書走在書架之間,不小心撞到前方的桌子,手中的書嘩啦一聲全部散開來。

歐陽離離低下頭,看到一雙棕色的牛津鞋,有人先她一步將書撿起來,放在一旁的圓桌上,於是她再一次看到了他那雙烏黑的眼睛。

「《文學史研究》,」安德烈略微驚訝地看著歐陽離離,「你主修英國文學?」

歐陽離離點點頭,他不置可否地翻了翻這本厚厚的英文文獻,撇撇嘴將它扔到了一旁。

歐陽離離覺得有些尷尬,她依然不太適應同外國人打交道,她問他:「你在做什麼?」

這句話大概是問對了,歐陽離離發現安德烈的眼睛飛快地亮起來,他走到桌子邊,指著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草稿給她看:「密碼論,聽說過嗎?這是最簡單的培根密碼,用『a』和『b』代替數學中的二進位。」頓了頓,他皺著眉頭問歐陽離離,「你知道二進位嗎?」

歐陽離離漲紅著臉,點了點頭。

他笑了起來,露出潔白整齊的牙齒,然後飛快在草稿紙上寫上一行字母,遞給歐陽離離看。

BRXDVHEHDXWLIXO。

歐陽離離一臉茫然地盯著這些字母,盯了很久,忽然想起小時候玩過的猜暗號的遊戲,拿起書包里的筆,將所有的字母統一挪位,在前移三位的時候,忽然得到了正確的意思。

她將它們翻譯在紙上,YOU ARE BEAUTIFUL,她裝作沒有看到他的讚美,將草稿紙遞迴給他。

他笑看著歐陽離離:「你果然很聰明。這是第二種古典密碼,愷撒密碼。字母移位的遊戲。」

歐陽離離想了想,告訴他:「在我的國家,我們也有類似傳遞暗號的方式。我們將其寫在詩里,藏頭詩或者迴文詩。」

然後她向他隨意地舉了幾個例子。

安德烈笑著說:「中國人果然雅興。」

「你懂中文嗎?」

安德烈搖了搖頭。

「你是我見過的,」他試圖用僅會的一點中國話表達,他一邊回憶一邊說,他走音得厲害,聽起來像是在說相聲小品,他從未如此笨拙過,「第二個中國人。」

道別的時候,安德烈對歐陽離離說:「放棄無聊的英國文學吧,你應該來數學系。」

歐陽離離只是將這句話當作對自己的誇獎,笑了笑,沒有回答。

英國全面進入冬天,劍橋的街頭草木開始凋零。

歐陽離離在劍橋河邊遇到安德烈,他正躺在樹下休息,臉上蓋了一本《泛函數分析》。歐陽離離不太確定是不是安德烈,她在他跟前站了一會兒,然後走到楊柳的另一邊,攤開書讀起來。

等了一會兒,她後頸發酸,抬起頭來,才發現穿著白色襯衫的安德烈站在自己面前。

他沖歐陽離離笑了笑,伸過手,將她拉起來。

「上次說的事,你有考慮嗎?」他問她。

沒想到他竟是認真的,歐陽離離不解地問:「為什麼?」

「因為你有天賦,」他看著歐陽離離的眼睛,他的眼睛像是有魔力,他傲慢地說,「是數學選擇了你,它是一切科學的皇后。」

歐陽離離一愣,她發現她心動了。無論是對安德烈的提議,還是對……安德烈本人。

第一次數學分析的隨堂測試上,歐陽離離是全班僅有的三個得A的學生之一,又因為主修課程的寫作任務太過繁重,她連英文都說得結結巴巴,更別提毫無章法的古典英文。

歐陽離離開始著手辦理轉系手續,劍橋大學轉系自由,何況她有一張好看的數學成績表。

她不常見到安德烈,他依然不怎麼愛上課,她也不太想主動告訴他這件事。

歐陽離離開始計畫課餘時間去做工,可兼職比較難找。歐陽離離寄宿家庭的房東太太得知了她的煩惱後,告訴她,自己有認識的人正在尋找一名中文教師,如果她願意的話,可以幫忙牽線。

這可是一份比洗盤子輕鬆太多的工作,歐陽離離趕忙向她道謝。

隔天,房東太太告訴歐陽離離,希望她能先同對方見一面,時間定在這個月二十五號。

歐陽離離愣住:「這個月二十五號?那天不是聖誕節嗎?」

房東太太無奈地聳聳肩:「他是個怪人。或許他從來沒有過過聖誕節!」

聖誕節那天,她拿著地址找過去,劍橋已經開始下雪,路邊和屋檐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雪。她的臉被凍得通紅,跺了跺快被凍麻木的腳,敲了敲門。沒有人應聲,她用力再敲了幾下,依舊無人應答。

歐陽離離再三核對過地址,按照房東太太的說法,對方此時應該是在屋內的。歐陽離離繞過街道的另一側,走到窗戶邊,然後發現玻璃窗因為常年沒有擦拭,已經覆蓋上厚厚的一層灰,根本沒有辦法看到裡面。

歐陽離離又累又冷,雪越下越大,路燈下已經堆了厚厚一層。她又敲了一次門,依然無人答應。她頹然地在台階上坐下來,決定等一等。

後來,她竟然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

被人叫醒的時候,她抬眸,看到的人卻是安德烈。他穿著一件深色的格子毛衣,看起來像是一隻無害的麋鹿,雖然她自己也不明白格子毛衣與麋鹿有什麼關係。

「怎麼是你?」

他無奈地笑了笑:「我也很想知道,你為什麼會在我家門口睡覺。」

歐陽離離腦袋昏昏沉沉,將房東太太手寫的字條遞給他:「你在找中文教師?」

他鬆了一口氣,笑起來:「原來是你。」

安德烈立刻向歐陽離離道歉,告訴她自己剛才在彈鋼琴,並沒有聽到她的敲門聲。進了屋,她果然看到了一架三角鋼琴,而地毯上卻是滿地的白紙,她隨意撿起來一張,上面密密麻麻寫的全部是密碼。

「你會彈鋼琴?」她問他。

「嗯,實際上,許多數學家都很擅長音樂。比如創造了梅森素數的馬蘭·梅森。」他笑著沖歐陽離離眨眨眼,「音樂是很常見的一種密碼載體,無論是音階還是頻率,都可以轉換為數字作為明文,如果知道密鑰,就可以破解出暗文。」

歐陽離離目瞪口呆:「你真是……瘋狂!」

安德烈像個孩子一樣,無所謂地回答:「你不是第一個這樣說的人。」

歐陽離離問他:「你為什麼想要學中文?」

安德烈認真地思考著這個問題,片刻,才答:「因為你們擁有歷史。」

歐陽離離心想,傲慢的英國人。

安德烈同歐陽離離約定一周一次的教學,給她開出了價格不菲的時薪,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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