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幕 朝辭 梨花落晚風

1985年的冬天,英國被凍得一片蕭瑟。那時候倫敦還是名副其實的霧都,街頭的古典建築只能隱約見到哥特式的牆瓦,人人都在等待天明。

溫笛就在這樣寒冷的日子裡,拿到了「祐星」的英文命名證書和運行軌道模型。她將它們鎖在抽屜的最下層,抬起頭時,看到窗外最後一片梧桐樹葉也凋零了。

這是她在浩瀚的宇宙中發現的第一顆行星,它距離地球三百多光年,作為發現者,她將它命名為「祐」,在提交材料的時候,她站在劍橋大學歷史最悠久的會議室中央,靜靜地說:「在我的祖國,遙遠的東方,這個字代表著神祐,意思是幸福降臨。」

這天傍晚,溫笛離開實驗室後,連夜乘坐火車來到格林尼治。著名的天文台大門已經上鎖,空無一人,她穿著格子大衣坐在上鎖的鐵欄前,等待了五個小時,在這個被稱為擁有世上最準確時間的地方,看了一場日出。

溫笛蹲在本初子午線前,用顫抖的手撫摸上這條隔斷經線,劃分南北的裂痕。遊客喜歡跨在零度經線上,似乎這樣就能站在世界的中心。而她思念的人,此時正在大西洋的那一端,她同他晨昏顛倒,不知道在他的夢裡,可否還有她的身影。

「嘉祐,嘉祐。」

溫笛此時喃喃念著他的名字,那噬心的鈍痛先是從她的心尖冒出,然後隔了許久,才啃遍她的整個身體。同陳嘉祐分開的這十餘年來,她沒有一天不在欺騙自己,可直到這一刻,她才終於承認,她和他的一生,已經結束了。

生離亦如死別,他將永遠也無法知道,在這茫茫黑暗的宇宙中,有一顆以他為名的星。

三百八十光年,即是說,下一世,亦沒有辦法再相遇了。

1949年9月,北平再次被改名為北京。三年後,溫笛和陳嘉祐出生在這片土地上,兩家住在同一條寬巷子里,院子外栽滿了梨樹,荷塘里的金魚不時躍出水面,咬住被風吹落的白色花瓣。

那時候家長封建迷信,孩子周歲時就在他們面前擺上一堆玩意,筆、墨、紙、硯、風車、轉盤等等,以此推算孩子的命運。小嘉祐一直往外邊爬,最後抓住一個汽輪模型,家裡人喜出望外,說這家裡是要出一位工程師了。

幾個月後,旁邊的宅子里,周歲的小溫笛,坐在床上對著眼前琳琅滿目的小物件哇哇大哭。一旁的老人暗自嘆了口氣,搖搖頭說:「這孩子不屬於這裡,以後註定是要背井離鄉。」

溫笛和陳嘉祐,便是在這樣一條又祥和又喧囂的巷子里長大。溫笛的父親對她期望很高,一大早出門去工廠上班,就將溫笛反鎖在屋裡,讓她寫字背詩詞。

陳嘉祐準點地來溫笛家報到了。他輕鬆地爬上窗外的梨樹,滿樹掛著個頭很小的梨子,陳嘉祐順手摘下一個,放在嘴裡一咬,又酸又澀,他一邊拋起梨子一邊沖屋子裡大聲喊:「溫笛,溫笛——」

溫笛走到鐵窗邊,左看右看,卻找不到他的人影。溫笛被嚇了一跳,惶惶不安地走回書桌前坐下,他又開始捏著嗓子叫:「溫笛,溫笛——」

陳嘉祐笑著使勁晃動梨樹的枝丫,綠葉與梨子在微風中瑟瑟發抖。

到了夏天,陳嘉祐偷偷帶著溫笛去河邊,溫笛不識水性,只敢脫了鞋子把小腳伸入河中,陳嘉祐把褲腿高高挽起,手臂伸入水中使勁一拍,水花四濺,落了溫笛滿身。

溫笛用腳踢著水花還擊,結果樂極生悲,腳踩上河底石頭上的青苔,整個人順勢向水裡撲去。

「溫笛你站好啦,水才一米深啦!」

溫笛半信半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站直了身子,水在她脖子邊盪啊盪。

陳嘉祐見溫笛怕水怕得厲害,存心嚇唬她:「溫笛我跟你說呀,水裡可是住著妖怪的。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大姐姐要出嫁,她家的門前有一條又寬又急的河,大姐姐的媽媽把大姐姐送上船,讓大姐姐千萬不要回頭。於是大姐姐上了船,一直不敢回頭。可是,就在即將要下船時,大姐姐想到已經很安全了,就偷偷回頭看了一眼,然後河裡忽然出現了一隻妖怪,將她吃了下去。」

溫笛捂住耳朵哇哇地大叫,試圖掩蓋陳嘉祐講故事的聲音。

陳嘉祐被她膽小的樣子逗樂了,他伸出濕漉漉的手扯扯溫笛的頭髮,昂首挺胸地說:「溫笛你不要怕,我會保護你的。」

他信誓旦旦,目光如炬。

多年後,溫笛在圖書館裡看到了這個故事的原型,是希臘神話里《德奧爾菲斯和他的七色琴》,深情歌者的一個回望,害死了他最愛的人,書後有陌生人的批註:悲傷才是愛情的真諦。

她緩緩合上書,和煦的陽光落在她的肩頭,她閉上眼睛想,她想了很多年也得不到答案,為什麼不能回頭呢?

回到1958年的那個夏天,全身濕漉漉的溫笛怯生生地回到家裡,被父親一聲喝住。發現溫笛私下跑去河邊玩水,溫笛家裡人氣得不輕,罰溫笛跪在地上,父親隨手抄起一根晾衣竿就往她瘦小的背上抽去。溫笛痛得放聲大哭,號得一整條巷子都能聽見,正坐在高椅子上吃飯的陳嘉祐聽見了,摔下碗筷拔腿就往門外跑。等他衝進溫家的院子,剎不住車,整個人撲通一聲倒在溫笛面前,磨得他膝蓋上的皮全破了,隱隱滲出血絲,他仰起頭大聲叫道:「不要打她!不要打她!」

一旁的大人停下手來,一時不知該怎麼辦。小小兒郎渾身繃緊,咬著牙昂著頭,卻是一副誓死不退讓的架勢。

最後溫爺爺卻笑了起來,拿過兒子手中的晾衣竿:「兒孫自有兒孫福,甭管了,菜都涼了。」

一家人這才轉身進屋,陳嘉祐連忙站起來,伸手扶起還在哭個不停的溫笛,溫笛怔怔地看了一眼他膝蓋上的傷,打了一個嗝,哭得更厲害了。陳嘉祐不知所措地撓後腦勺,最後伸手接了一滴她臉頰上的淚,放在嘴裡嘗了嘗,然後皺著眉頭沖溫笛說:「鹹的。」

天邊掛了一塊月牙兒,借著大堂里透出的燈光,溫笛盯著他的臉,終於破涕為笑。

七歲之後,溫笛每天早上就蹲在陳嘉祐家門口等他一起上學。那時候他們的早飯很簡單,一杯豆渣很多的豆漿和一個白面饃饃,陳嘉祐胃口比溫笛大,溫笛每天就掰下一塊饃給他。陳嘉祐喜歡睡懶覺,早上總是要賴上幾分鐘,出門的時候嘴角還掛著豆渣,溫笛便笑話他是大花臉。

1960年的一天,一輛破舊的人力三輪車在寬巷子前停下來,從車上走下一位文質彬彬的年輕人,他穿一件淺灰色儒衫,手中提了一隻小巧的黑色牛皮箱。方仁站在古城的紅瓦綠牆前,摘下自己的帽子,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這年二十六歲,畢業於同濟大學醫學系,風塵僕僕地來到北京,就職於城東的協和醫院。

湛藍的天空中,排成一字形的大雁掠過,方仁看著不遠處在樹下嬉戲打鬧的兩個小孩,不由得笑起來:「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

誰也不承想到,這位眉目如畫、斯文溫和的年輕人,將改變溫笛和陳嘉祐的一生。

方仁很快得到了街坊鄰里的歡迎和認可。他脾氣溫和,為人謙卑,誰家有個發燒感冒也不用再大老遠跑去醫院。更何況方仁可是實實在在的大學生,不識字的長輩有時會拿著報紙敲開他的門,不好意思地笑著問:「小方啊,你看看今天有啥大事沒有。」

陳嘉祐的外公開了一家中醫鋪子,方仁對老人十分敬重,時常拿著藥理書來向老人請教。一來二去,陳嘉祐和方仁也熟悉了起來。他隔著老遠就脆生生地開始叫:「大哥哥,大哥哥!」

溫笛周末寫完作業去找陳嘉祐玩時,看見他難得地坐在石凳子上,跟著方仁學雕刻。

「你們為什麼要削木頭?」溫笛不解地問。

「你不懂啦。」陳嘉祐學著大人的模樣擺擺手,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木屑。

方仁微笑著,沖溫笛招招手,刻刀和木頭在他的手裡飛快地轉起來,不多時,他就雕出了一隻栩栩如生的小貓。溫笛連連讚歎,開心地接過小貓,還不時湊過去想看看陳嘉祐到底在雕什麼。

「不準看!」陳嘉祐撲上去捂住自己的作品。

方仁就像一座巨大的寶藏,他身上永遠有陳嘉祐和溫笛想不到的才能。溫笛最喜歡吃他燒的熊掌豆腐,剛剛出鍋時,她伸著指頭偷偷捏一塊兒丟入嘴裡,燙得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到了後來,巷子里的大人都知道了,要找溫家和陳家這兩個孩子,去方大夫的小屋裡瞧一瞧,准沒錯。

方仁有一箱子的托爾斯泰、契訶夫和屠格涅夫。他學過俄語,托在俄國留學的好友帶回原版書籍,閑暇之餘,他就伏在桌前自己譯書。方仁工作的時候,溫笛和陳嘉祐從來不敢打擾他。他們就坐在地上看書,偶爾遇到不認識的字,撓撓頭也就過去了。

上了小學五年級,學校開始加入音樂課,教孩子們吹口琴。那時候正是春天,無論走到哪裡都能見到戴紅領巾的小學生手裡拿著綠色的口琴。陳嘉祐學得很快,每次上課老師都會讓他站在講台上為大家吹一曲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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