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命運的無常之下,誰能始終如一 03

第二年的夏天,我去中國城剪短了頭髮。二十刀一次,丑得就跟狗啃了似的。我順便在中國超市買了許多冰激凌和速凍食品,買了一大口袋橙子和虎皮蛋糕,收到了一沓優惠券。這麼多東西,我其實根本就吃不完,但一個人實在是太寂寞了。

舊金山其實沒有特別明朗的四季之分,冬天的時候也能有十幾度和暖洋洋的陽光,夏天也不會悶熱,有些時候一陣風吹過,還會讓人忍不住瑟瑟發抖。

難怪馬克·吐溫要說,最寒冷的冬天是舊金山的夏天。

江海依然沒有任何蘇醒的徵兆,曾經負責他的病房的護士小姐已經換人了,以前的那一位嫁給了一名澳大利亞人,去了南半球。

新來的護士曾在很長一段時間裡認為我是江海的女朋友,我不知道要如何向她解釋,我只能聳聳肩說:「就算是吧。」

有些時候,我凝視江海那張俊美的臉,會突然升起一股很陌生的感覺,好像從來都不曾認識過他,好像我們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每當這個時候,我就會無比恐懼,好像覺得他此生都不會醒過來了。

可是那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在大部分時間裡,我都堅信著他會醒過來,他只是做了一個溫柔的夢。

這天,離開中國超市後,我同以往一樣去銀行寄錢回國給父母。我父母還未退休,他們總說自己的工資養活自己綽綽有餘,可是隔著千萬里,除了每月準時向他們寄錢外,我也不知道自己還可以再為他們做些什麼。

國際匯款是個很麻煩的事情,工作人員業務不熟,耽誤了不少時間。從銀行出來,我順道去了加油站,油價又漲了,加州真是個昂貴的地方,擁有全美最高的稅、油價和華人數量。

我迎著夕陽開車回家,小區偌大的湖泊在眼前顯現,我的車速忽然減下來,慢一點,再慢一點。

我家門前的台階上,靜靜地坐著一個男人。他戴著黑色的棒球帽,穿著黑色的T恤,聽到車輪的聲音,抬起頭向我望過來。我坐在車裡,隔著前方的玻璃與他對視。

不知道過了多久,好似一眼萬年,我覺得這一眼,幾乎望穿了我的一生。

他終於若有若無地笑了笑,低聲說:「姜河。」

殘陽如血。

我喉頭梗塞,不知道該說什麼。我根本忘了要把車停入車庫,就從車上走下來。我日夜思念的人現在就站在我的面前,我連呼吸都不知道該怎樣了。

我這時才發現顧辛烈的身邊還立了個三十寸的黑色旅行箱,我便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了。

我輕聲問他:「你要走了嗎?」

他點點頭:「想了很久,還是決定來跟你說一聲。」

一年未見,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錯覺,顧辛烈好像長高了一點。他說話時臉上始終掛著一種若有若無的笑容,他的氣質和從前也不一樣了。他以前就像是個爽朗的大男孩,而現在,我說不出來,他成熟了許多,給人一種很沉靜的感覺。

我低著頭:「謝謝。」

顧辛烈動了動嘴,好像想說什麼,卻又放棄了。

我問他:「你從舊金山起飛嗎?」

他點點頭,抬起手看了看手腕上的表:「晚上十一點半的航班。」

我心中五味雜陳,他沒有從紐約起飛,千里迢迢來到舊金山,只是為了同我說一句再見。可是到了最後,我們也只剩下這一句再見了。

我從包里拿出鑰匙:「你進來坐會兒吧,我八點半送你去機場,來得及吧?」

他搖搖頭:「不用了,我預約了計程車。」

我這下不知道該說什麼了,還是低著頭將門打開。

顧辛烈進了屋,我的房間不大,一個人住我不喜歡太大的房間。

我打開冰箱問他:「沒有可樂,橙汁可以嗎?」

他說:「礦泉水就好。」

我愣了愣,顧辛烈一直不喜歡喝礦泉水,每次去超市都要扛一箱碳酸飲料回家。我以前懶得說他,後來實在看不下去了,就將他的飲料都鎖在柜子里,他就半夜起來去廚房裡偷喝。結果有一次,我通宵寫代碼,正好餓了去廚房找夜宵,就看到他可憐兮兮地蹲在地上,一邊抱著芬達一邊看著我。

只是一年的時間而已。

我沉默地從柜子里拿出礦泉水遞給他,又不知道該說什麼了。

我問他:「你沒吃飯吧?我看看廚房還有什麼,湊合著吃點可以嗎?」

他好像有些詫異,頓了頓,說:「不用了,我在機場買點東西吃就好。」

我沒理他,自顧自地打開冰箱和櫥櫃的門,然後絕望地發現我根本沒有什麼可以做飯的食材。

這一年來,我每天中午都在公司餐廳里吃飯,晚上去醫院的餐廳,周末的時候隨便吃點什麼填飽肚子,好像真的沒有認認真真做過一頓飯。

我覺得很委屈,很想哭,到了最後,連老天都跟我作對。

我自暴自棄,起鍋燒水,將剛剛從超市買來的速凍水餃倒下去。熱水沸騰,點三次水,我沉默地站在灶台邊,顧辛烈就在不遠處的椅子上坐著,窗外的夕陽慢慢落下去。

靜悄悄的屋子裡,只聽見開水咕嚕撲騰的聲音。我卻在這樣的安靜中,忽然覺得,這個屋子,有了那麼一點生氣。

速凍水餃煮起來很快,我調了兩碟蘸醬,一起端到飯桌上。

我和顧辛烈面對面坐下來,我沉默著遞給他一雙筷子,一片氤氳的熱氣中,我已看不清他的模樣。

他看著眼前這一大盤玉米豬肉餡的水餃,有些無可奈何地說:「你……」

我沒抬頭,也沒吭聲,夾了一個餃子到碗里,一口咬下去,不知道是辣椒還是醋放太多了,嗆得我眼淚差點落下來。

我們沉默著吃完這頓飯,不是什麼好吃的東西,4.99刀一袋的水餃,我們卻都吃得很慢很慢。

吃完飯後,我準備收拾碗筷,顧辛烈說:「我來吧。」

我想了想:「算了,先放著吧。」

下午六點半,我們還剩下兩個小時。

「公司還好嗎?」他問我。

我點點頭:「嗯。同組的人都挺好的,我又不爭名不爭利,沒人把我當成威脅。」

他欲言又止,最後換了話題:「江海呢,還好嗎?」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咬著嘴唇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顧辛烈大概是明白了,他說:「還有點時間,一起去看看他吧。」

我愣了愣,顧辛烈和江海並不熟,因為我的緣故,他們都知道彼此的存在,實際上他們卻連一句話都沒有說過。

「你想去嗎?」

「嗯,」他點點頭,「算起來,我們也是校友,我叫他一聲『師兄』不為過。」

我便抓起一件外套和顧辛烈一起出門,關門的時候他在門口頓了一下。

「怎麼了?」我問他。

「沒什麼,」他笑了笑,「只是沒想到,你的屋子收拾得很整齊。」

我黯然。以前他在的時候,我從來都不肯收拾房間,現在只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我反而勤快了許多,知道要整理屋子了。

聽起來十分嘲諷,可誰又不是呢。

到了醫院,我帶著顧辛烈來到江海的病房。我同往常一樣,掩上窗戶,拉上窗帘,然後給江海病床前的花瓶里的花換了水。花瓣有些枯萎了,我心想,明天來的時候得重新買一束了。

房間里只有一張凳子,我將它讓給顧辛烈,他靜靜地看著我做完這一系列瑣事,搖了搖頭:「不用。」

顧辛烈走到江海的床前,皺著眉頭細細地看他,然後他回過頭,對我露出一個抱歉的表情:「即使……」他頓了頓,然後柔聲道,「我還是很感謝他,能夠救你。」

我好像知道他想要說什麼。即使我們因此而分開,即使我們因此而有了不同的人生。

我有些難受,別過頭:「我知道。」

顧辛烈凝視我片刻,然後也轉過頭:「他會一直這樣嗎?」

我搖搖頭:「不知道,」然後又立馬改口,「他一定會醒過來的。」

「我其實,」我有些遲疑地開口,大概是太久沒有人陪我聊天,我很想找個人說說話,「一直在想,如果江海知道的話,他究竟會不會願意醒過來。醫生說過,後遺症的可能性很大,通常來說,顱內的血塊可能導致他身體的癱瘓、記憶力喪失、思維遲鈍……」

我說不下去了。

而思想,思想是江海的一切。

顧辛烈伸出手,大概是想拍拍我的頭,在半空的時候他停下來,垂下了手臂。

他說:「姜河,你別難過,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他以前也這樣說過,姜河,你別難過,還有我陪著你一起老。

我們離開醫院的時候是晚上八點鐘,顧辛烈打電話告訴了計程車司機地點。醫院外是一條大道,種滿了棕櫚樹,7-11的燈光在夜裡異常醒目。晚風習習,路燈一盞一盞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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