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我們已經活在兩個世界,各不相干 03

晚上回去,何惜惜在客廳里畫畫。是一張素描,美國小區很常見的一幕,長長的公路,兩旁綠樹成蔭。

我很吃驚:「你原來會畫畫?」

她搖搖頭:「隨便畫畫,拿不出手。」

「沒有啊,畫得很棒,你也給我畫幅畫好了。」我笑嘻嘻地說。

「你要畫什麼?」

我其實也只是隨口一說,她這樣一問,我倒愣住了,然後我忽然想到什麼,摸出手機,解鎖之後才想這是車禍後我新換的手機,以前那部已經壞了。

「你要找什麼?」

我覺得很難過,把手機關了機扔到一旁,獃獃地坐在地上,用手抱著何惜惜的胳膊:「我出發來舊金山之前,和顧辛烈拍了一張合照。我們一直沒有拍過合照,我不喜歡照相,他也不太喜歡,那是唯一一張合照,我們……我們還說好,以後一起拍。」

「你知道嗎,我走的時候,」我忽然哭起來,「他跟我說,他等我回來,還要給我做我最喜歡的糖醋排骨和土豆燒牛肉,他廚藝其實一點都不好,可是……」

波士頓艷陽高照,他坐在車裡,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他說,姜河,我等你回來。

等我哭累了,何惜惜才終於可以活動一下她已經麻木的胳膊,戳了戳我的頭:「喂,你別在這裡睡,起來,去床上睡。」

我一動也不動。

她無可奈何:「聽話。」

「為什麼我們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呢?」我低著頭問她。

何惜惜想了想,柔聲道:「或許這才是感情讓人著迷的地方吧,無法控制、無法預料、無法完完全全地佔有。」

我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才從地上爬起來:「你幫我畫一幅畫吧,你還記得顧辛烈的樣子嗎?」

她笑:「不記得了。」

那天夜裡,我做了一個夢。

夢中我回到了波士頓的春天,他剛剛洗過澡,穿著黑色的背心坐在床上。他背對著門的方向坐著,用毛巾擦頭髮。

我衝進他的房間:「顧辛烈,我的衣服呢?」

他被嚇了一跳,換了一個雙手護在胸前自衛的動作,警惕地看著我:「你要幹嗎?」

我被氣笑了,一把拽過他的毛巾:「我洗衣機里的衣服呢?」

他瞪我:「給你烘乾疊好了,懶不死你。」

我走到他身後,挽住他的腰,頭擱在他的肩膀上。

他悶聲笑:「姜河,別鬧。」

我偷偷笑,輕輕撓著他腰上的痒痒肉。他腰部肌肉結實,有一個窄窄凹下去的窩,坐在地上,也一點看不出多餘的贅肉。小腹平坦,形成一個漂亮的倒三角。

他說:「再撓我要親你啦。」

我笑起來,鬆開雙手,無辜地舉起來。

他卻反手一握,將我拽入他的懷中。他渾身溫暖,有一種年輕人特有的活力的氣息,他細細吻上我的唇,輕輕地咬住。

他的眼睛看著我,明亮得像是天邊的啟明星。

夢中的場景忽然切換,艷陽高照的夏日,我坐在窗邊塗淡粉色的指甲油,塗好了湊到他面前炫耀:「好不好看?」

他正喝著可樂,差點一口汽水噴出來,被嗆得半死後才恢複過來,哭笑不得:「姜河,你這腳趾甲怎麼剪得跟狗啃的一樣?」

我不滿地說:「哪有?」

「太丑了,」他嫌棄地看了我一眼,然後起身去工具箱里找了找,拿回一把指甲刀,坐在椅子上,將我的小腿搭在他的大腿上,低下頭幫我剪腳指甲。

屋裡靜悄悄的,只聽得到指甲刀輕輕的咔嚓聲。

我忍不住,探過頭去吻他的頭髮。他被嚇了一跳:「別亂動啊,剪到肉了怎麼辦?」

我不說話,咯咯笑著看他,他探過頭,輕輕地吻了吻我的嘴唇。

吻了一會兒,他才放開我的腳,我嫌棄地大叫:「你手好臟!」

又等了一會兒,他剪完腳趾甲,我的腳還搭在他手裡,我一邊動著十個腳丫一邊故意說:「也很醜好不好?」

他似笑非笑:「以後慢慢練習嘛。」

秋天的時候,波士頓的楓葉落了一整個公園。

我們一人戴一頂棒球帽,他教我玩滑板,我雙腳踩上去,動彈不得,可憐兮兮地看著他。

他哈哈大笑,得意揚揚地沖我挑了挑眉:「叫我辛烈哥哥我就幫你。」

我勃然大怒:「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他聳了聳肩,沒說話,悠閑地去一旁的手推車買了一根火腿和一支冰激凌,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

我惡狠狠地瞪他,微微扭動了一下腿,發現腳下的滑板紋絲不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我終於撇了撇嘴,說:「辛烈哥哥。」

他笑著將最後一點冰激凌塞進嘴裡,走到我面前,伸出手讓我扶住他的胳膊,然後帶著我慢慢滑起來。

腳下的速度越來越快,我忍不住尖叫起來,他作勢要鬆開我的手,我反手一撲,整個人落在他的懷中。

而又是哪一年的冬天下了雪,我們在感恩節買了一隻巨無霸烤雞,放進烤箱烤了大半天才發現烤箱壞掉了。工作人員都回家過節了,他只好戴著我的塑膠手套半個人都鑽進烤箱里去修理。

屋子裡一點也不冷,我蹲在廚房外面,戳了戳他的肩膀,問他:「好了沒有呀?」

「別吵。」

「笨死了,修烤箱都不會。」

「不準吵!」

最後他終於修好了烤箱,從裡面爬出來,一張臉上全是灰色和黑色的渣。我樂不可支,伸出手抹了抹他臉上的油。他勃然大怒,一副士可殺不可辱的樣子,在我眼前比了比他黑乎乎的手,我「哇」的一聲大叫著跑開,他把廚房的門堵上,似笑非笑地看著我:「姜河,你往哪裡跑?」

情急之下,我伸出腳踩他的腳,他往後一縮,我的腳失去支撐點,身體一個打滑,向地面撲去。

他趕忙伸手摟住我的腰,我白色的毛衣上赫然多了一個明顯的手印。

他笑著趁機繼續往我身上蹭:「讓你嘚瑟。」

窗外雪花紛紛落下。

最後的一個鏡頭,他站在碼頭上,風將他的衣服微微吹起來,他說:「姜河,不要難過,不要回頭。願你所願,終能實現。」

我哭著從夢中醒來,窗外一片灰濛濛,我打開手機來看時間,凌晨四點。可是此時,波士頓已經艷陽高照。

我開始痛恨這個國家的時制,同一片土地,卻非要分割成這樣多的時區,好似我們已經活在兩個世界,各不相干。

醒來後我開始失眠,只好乾脆放棄睡覺,爬起來開電腦,翻出數據結構和演算法的書看。第二天何惜惜看到我深深的黑眼圈,被嚇了一跳,給我沖了一杯咖啡。

我皺著眉頭喝下那杯咖啡,吃一塊全麥麵包,簡直難受得想吐。

白天的時候我給田夏天打電話,問她:「你今天怎麼沒來醫院?還生氣呢?」

「沒有,」她說,「我以後,可能漸漸會少來。」

我愣住:「為什麼?」

她莫名其妙:「我也有自己的生活啊。」

我沒說話了,她貼著手機說:「姜河,你不懂。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可以走進江海心裡。」

「無論我為他做了多少事,他永遠都不可能愛我,他希望此時陪在他身邊的人,是你。」

我沉默很久,才說:「無論如何,謝謝你。」

出事之後,是田夏天第一個趕到醫院,守著我和江海進了手術室。她一刻不停地辦手續,簽字交錢,全都是她一個人做的。警方要做調查,也都是她代替我和江海出面。她的英文沒有我和江海好,她把醫生說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錄下來,反反覆復地聽,然後再寫下來,翻譯成中文。

後來江海的病危通知書下得跟雪一樣,我還躺在床上不能動,如果不是她,我都不知道要怎樣才能度過那段日子。

別人說留學生圈子人情淡薄,其實無論哪個圈子都是一樣的,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有江湖的地方,就有爾虞我詐和肝膽相照。

她在電話那頭笑出了聲,我許久沒有見過她笑了。她說:「你不必向我道謝,你知道我不是為你。」

在美國的這些年,我遇見了很多人,也知道了許多種愛情。每個人對愛都有不同的詮釋和表達,我依然無法準確地描繪出愛的本質,但是我想,它或許就是沉睡在我們心底的一個靈魂,它純粹、乾淨,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沒有美醜善惡之別。

就算不能一生一世,就算有一天彼此會形同陌路,就算有一天被愛過的人遺忘在歲月里,正是因為未來的無法預測,才要抓住當下,好好地、認真地讓他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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