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不願讓你一個人 06

等我再醒過來,第一眼看到的是病房的天花板。我的身體有些麻木而沉重的疼。第二眼看到的,竟然是田夏天。

我其實對她的臉的印象並不深刻,兩年沒見,再加上我此時頭腦還不清醒,所以我並沒有認出她來。

「你還好嗎?」她問我。

我不知道這算是好還是不好,不過還是自然而然地點了點頭。

「你的手臂有中度骨折,不要亂動,沒什麼大礙。」

我的嗓子幹得像要裂開,說不出話,我也不敢問,不敢開口,悲傷和恐懼一齊湧上心頭。我只是直直地看著田夏天。她好像知道我想要問什麼。

「江海正在進行第二次搶救手術。」

一時間,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田夏天別過頭,過了一會兒,才很輕、卻極冷地開口:「姜河,你為什麼要回來?」

「你既然離開他了,你既然兩年都不曾回來過一次,你既然這樣狠心,你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回來?」

我睜著眼睛,眼淚順著臉頰流到枕頭上。

第二次手術結束,原本以為江海暫時已經脫離危險期,沒想到到了夜裡,他的病情再次反覆,又重新送去ICU急救。他的情況不容樂觀,顱內血塊堆積,體內器官也嚴重受到破壞。田夏天毫不掩飾地將醫生的話原封不動地轉告給我。

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在她的陪同下,打著厚厚的石膏去江海的病房探望。重症監護室不允許陪同,唯一一次的探病機會還是田夏天以我是傷員的身份爭取來的。我的腿部舊傷複發,一直很疼,醫生說要休養一段時間才可以恢複。

我們站在他的病床的幾步以外,他戴著呼吸罩,一旁心電圖的反應微弱,偌大的房間里,靜得森冷。

田夏天轉過頭,認真地問我:「躺在這裡的人,為什麼不是你?」

這不是我記憶中的田夏天。我記憶中的她,穿著簡單的T恤,扎著高高的馬尾,臉龐素凈,笑著對我說,沒零錢的話下次補給她就好。

可是此時,她冷冷地看著我的眼睛,問我,躺在這裡的人,為什麼不是我。

我喉嚨微動,沒有說話。

「對方酒後駕駛,車是從你們的右方駛過來的,何況副駕駛座本來就是事故率和死亡率最高的位置,所以無論如何,受傷的那個人都應該是你,」她一字一頓地分析,「姜河,你知道為什麼,躺在這裡的人不是你嗎?」

我閉上眼睛,睫毛微動:「我知道。」

因為在生死的剎那,江海猛然將方向盤向右打死,他替我,擋了上去。

田夏天的眼淚「唰」一聲突然落了下來,她看著我的眼睛,激動地說:「你什麼都不知道!他有多愛你,你根本就不知道!」

我想起來了,事故的前一秒,江海看著我的眼睛,說:「姜河,我……」

我搖頭:「不是這樣的,夏天,你冷靜一點。」

「他根本就沒有喜歡過我,是我一直在找他、看他、與他合奏、給他做菜,全部都是我的一廂情願。在他心中,我只是朋友,和性別無關,周圍所有人在江海眼中,都是沒有性別的人而已。只有你,姜河,只有你,是特別的。你為什麼不給他時間,讓他意識到那就是愛?」

我覺得心裡難受得很,我覺得她在騙我。

我低聲說:「我有,我走的時候,曾經向他袒露心跡,是他親口拒絕了我。」

田夏天忽然冷靜下來,她用一種很複雜的眼神看我,然後她說:「那是因為你哭了。」

「因為你哭了,所以他向你道歉。」

整個世界的光好似在這一瞬間退卻。

這個遲到太久又無比殘忍的真相在這一刻揭開來。

「你去了波士頓,就只剩下他一個人。他過得一點都不好,就像是一個人活活被卸去了心。波士頓地震的時候,他一直在給你打電話,可是根本就打不通。他後來專門飛去波士頓找你,他說看到了你,你過得挺好,你有了男朋友……」

「姜河,就算你不再愛他,就算你放棄了他,可是姜河,你為什麼還要回來?」

在田夏天咄咄逼人的追問下,我終於近乎崩潰地哭了出來。

腦海里的一幕幕飛逝而過,最後定格的,卻是我為了讓顧辛烈開心,笑著轉過頭問江海:「能不能繞一點路?我想去拍幾張金門大橋。」

我多麼想回到那一刻,我寧願獻出我的所有,讓時光流轉,讓我回到那一刻。

再下一幕,對方的車燈近在眼前,江海沉默著猛然將方向盤打死,兩車粗暴地相撞。

眼前全是江海的鮮血,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原來有那麼多的血。

「江海,江海……」

我悲慟欲絕,身體承受不住,整個人暈了過去。

田夏天一把扶住我,慌忙叫來護士,將我送回了病房。

醫生給我輸了葡萄糖,我的心悸才稍微緩和下來。這時,有人敲開病房的門走進來,我抬起頭,竟然是惜惜。

「你……」

「打你手機關機,一直聯繫不上你,我查了最新的當地新聞,高速公路有墨西哥人酒後飆車造成兩人受傷。」她頓了頓,說,「江海的車特徵太明顯,想不知道是你們都難。」

我苦笑:「別擔心,我沒事。」

何惜惜沒理我,徑直走到我的病床前拿起我的病歷看,然後鬆了口氣。

「江海呢?」她問。

我低下頭,沒有說話。見我這副摸樣,何惜惜大概也猜到了江海的情況不好,她轉過頭問田夏天:「你是?」

「田夏天,我是江海的朋友。」

何惜惜不認識田夏天,但是從我口中聽這個名字估計都聽得膩了,她點點頭:「女朋友?」

「不是,朋友而已。」田夏天平靜地回答。

我覺得,在我和江海形影不離的那十年里,我都沒有辦法如此坦然地說出「朋友而已」。

何惜惜十分疑惑地看著我,似乎想問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皺著眉頭,不知道該如何向她解釋。

「所以,你是在馬場遇到的江海?」何惜惜開始分析,「如果是這樣,你們的車怎麼會在那條路上,那不是你回酒店的方向啊。」

我閉上眼睛,那撕心裂肺的一幕又在眼前重現。

我深呼吸一口氣:「我想要去金門大橋,所以我們臨時換了路線。」

「所以,」田夏天一步走到我的面前,平靜地看著我,我甚至覺得她是在微笑,「所以,如果不是你,他根本就不會出現在那裡,對嗎?」

何惜惜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很快擋在了我的面前。

「對。」我說。

「你少說兩句!」何惜惜馬上回過頭來吼我。

田夏天眼圈發紅,我能夠明顯地感覺到她的憤怒,那種恨不得殺了我的憤怒。

「姜河,為什麼,躺在那裡的人不是你?!」

這是她第三次問我這個問題,她每問一次,就像在我心頭捅上一刀,或許我等待的,就是這樣血淋淋的一刀,我就是想要讓自己痛不欲生。

因為我也想知道,為什麼,那個人不是我。

田夏天情緒失控,何惜惜好不容易才將她拖了出去。等她回來的時候,我靠在床頭,低著頭,何惜惜嘆了一口氣:「姜河,你別難過了。」

我難過什麼?我四肢齊全,安然無恙。

見我不說話了,何惜惜也沉默了一會兒,然後又忍不住擔心我:「姜河?你沒事吧?」

「沒事,」我淡淡地開口,「把你的手機借給我一下,我的手機被撞壞了。」

何惜惜將手機遞給我,我摩挲著鍵盤,過了幾秒鐘,調整好自己的狀態,撥了一串連我自己都不知道何時背下來的電話號碼。

「Hello?」顧辛烈很快接起了電話。

我捏緊手機:「是我。」

他鬆了一口氣,兇巴巴地吼我:「你跑哪兒去了?聯繫不上你,手機也關機。」

「抱歉,害你擔心了。」

「沒事就好。你面試如何?」

我沒說話。

「姜河?」

「嗯,」我說,「我現在在醫院,路上出了一點小事故,不過已經沒什麼大礙了。你不用擔心我,面試也沒問題。」

顧辛烈簡直要瘋了:「什麼叫出了點小事故,什麼叫不用擔心?你……」

「不用擔心,真正有事的人還在重症監護室,昨天第三次搶救到凌晨,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頭顱出血,器官破裂。」

顧辛烈沒說話了,靜了一會兒,他輕聲問:「是江海嗎?」

我握著手機,雖然很疑惑,卻不得不點點頭:「是。」

他又沉默了,過了一會兒才說:「姜河,你等我一下,我馬上來舊金山。」

我搖頭制止他:「不用了,我……想靜一靜。」

「姜河,」他好像猜到我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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