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歲月已老 2

趙一玫漸漸發現,博士生涯雖然枯燥,但時間卻過得很快。接下來的那個冬天,煩瑣之事接踵而來,期末考試和論文堆積如山,趙一玫忙得無暇他顧。

許多個夜晚,她頂著亂吹的狂風在露天停車場上一遍遍地找自己的車。她還開著當初那輛銀色小跑車,只是它再沒有了當初的酷炫,即使砸再多的錢保養,也擋不住時光的流逝。

有些時候趙一玫自己也不懂,她喜新,追趕潮流和時尚,永遠都是走在流行前沿的那一個。可她又戀舊,屬於她的東西,她一樣都捨不得丟下。

那天夜裡,趙一玫跟往常一樣開著車行駛在無人的街道上,突然聽到「砰」的一聲,不知道是車輪碾到了什麼利器。她蹙眉,準備開門下車看個仔細。才剛推開門,就感覺一陣冷風灌進來,她的潛意識裡覺得不對勁。

然後她忽地反應過來,立馬關上車門,扣上車窗鎖。果不其然,下一秒,幾個身形高大肥胖的墨西哥人就從暗處的角落裡走了出來。他們手持利器,迅速將趙一玫的跑車圍住,然後一步步走過來。

想起不久前南加州發生的中國留學生被搶劫並中槍死亡的消息,趙一玫渾身都在顫抖。她的跑車並不防彈,在絕對的力量和恐嚇面前,脆弱得不堪一擊。

趙一玫在心中深呼吸,在對方圍上來以前,一腳油門踩到底,從最近的一名大漢身前飛奔而過。

小區的停車場也是露天的,下車以後距離她的宿舍還需要步行六七分鐘。趙一玫拿出手機撥了「999」,又將手機緊緊握在左手中,手指隨時準備按下撥打鍵,右手則拿著何惜惜離開時送給自己的噴霧。她脫下腳上的高跟鞋,光著雙腳,用牙齒咬住鑰匙,心裡做好完全充分的準備,打開車門就一路狂奔。

小區里是鵝卵石鋪成的路,冬天踩起來又冷又疼。趙一玫顧不得那麼多,心「怦怦」直跳,聽到任何風吹草動都會讓她想要尖叫。

她總覺得身後有什麼在追趕著,跑到最後,她哆哆嗦嗦地插進一把鑰匙,一腳踢開房門進去後關上,才終於在黑暗中得到安全感。

趙一玫就是在這個時候接到沈釗的電話的,尖銳的手機鈴聲響起,她手忙腳亂,不小心摁了掛斷,又趕緊重新撥打過去。沈釗在電話中告訴趙一玫,趙清彤病重住院了,大概時日無多。

趙一玫愣怔地接著電話,深藍色的光從遠處照入房間,有一種安靜的美。她神情恍惚,似是漫不經心,然後她微笑著問:「沈叔叔,您說什麼,我沒有聽清。」

「你媽媽她……她不想讓我告訴你,知道你還在生她的氣。」

趙一玫覺得像是聽到什麼天大的笑話一樣,她一隻手握著電話,一隻手一下一下地扯著地毯上的毛,過了很久才「哦」了一聲。

沈釗在電話那頭聲音沙啞地說:「一玫,對於這件事,我很抱歉。」

趙一玫卻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動作,不停地扯著地毯上的毛,問:「是什麼病?」

「肺癌。」

「怎麼可能?」趙一玫頓了頓,終於笑起來,「我媽媽這個人,既不抽煙又不喝酒,睡得比誰都早,最注重養生了。沈叔叔,你們就別合起伙來騙我了,就算是騙我,也要編個好一點的理由啊。」

沈釗沒再說話。

兩個人就這樣沉默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趙一玫心中湧起無數怨恨,紅著眼眶,突然對著電話大吼:「你們非要用這樣的理由騙我回去嗎!你幫我轉告她!我不會相信的!我不會回去的!我根本就沒有原諒她!」

然後她就像是發瘋的野獸一樣,歇斯底里地尖叫起來:「啊——」

趙一玫一直尖叫到聲嘶力竭,電話那頭才終於換了人,是沈放的聲音。他靜靜地叫她的名字:「趙一玫。」

連名帶姓,絕不拖泥帶水。可就是這樣一道冰冷的聲音,將趙一玫從崩潰的邊緣拉了回來,她終於停止了無意義的哭喊。

她問:「沈放,是你嗎?」

「是我。」

「沈放……我想回家。」

他說:「好,回來吧。」

其實心底明明知道沈釗不會騙她,驕傲如趙清彤,也不會再用同樣笨拙的手法來向她低頭。

這一切都是真的。

所以她才不願意相信,才會崩潰,才會悔恨,才會絕望。

為什麼命運要這樣對她?

淚水再一次控制不住地充盈了趙一玫的眼眶,像是有一雙無形的手掐得她五臟六腑生疼。

三室一廳的房間,所有的燈都被她打開。

姜河常常寫實驗報告到深夜,回到家就直接倒在客廳的地毯上呼呼大睡。何惜惜總是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每周換一次桌布,冬天的時候會把客廳的壁爐點燃。趙一玫會放CD來聽,她喜歡聽王菲的歌,聽了許多年。姜河偶爾也會跟著哼,但她唱歌走調太厲害,總是讓何惜惜和趙一玫倒在沙發上哈哈大笑。

曾經那樣熱鬧的房間,那樣溫暖的冬天,如今變得空空蕩蕩的。

趙一玫終於忍不住,坐在地毯上放聲大哭起來。她覺得自己變得越來越軟弱,她懷念自己的朋友們,懷念過去的好時光。

在這樣絕望的夜裡,她不可避免地想起了沈放。

她多麼想念他,多麼希望他能陪在自己身旁,多麼希望讓他看一看自己在異國他鄉的生活。他會不會心疼,會不會難過,會不會後悔當初親手將她逼出國?

趙一玫無知無覺地在客廳坐了一夜,第二天,當遠方有微光亮起時,她才站起身,開車去了機場。飛機在跑道上緩緩滑行,衝上天空的時候,趙一玫透過機窗向下望去,蔚藍色的海洋,一如從前那樣波光粼粼。

下了飛機以後,趙一玫立刻趕往了醫院。她見到趙清彤的時候,她已經非常虛弱了。肺癌晚期,癌細胞擴散得非常迅速。最初醫生說治療理想的話能夠再支撐一年,但幾次化療下來,沒有人敢再去問醫生還剩下多少時日。

上一次見到趙清彤,趙一玫只是看到她鬢角處的幾縷白髮就已經難過得不能自已。

而這一次見面,她瘦了許多,褪去了精緻隆重的妝容。

她還處在年輕貌美的青春期,而她的母親,卻已經那樣老了。甚至等不及再老一點,就要被剝奪活下去的權利。

那天夜裡,趙清彤吃了葯後,終於緩緩睡去。趙一玫睡在套房隔壁的床上,深夜突然聽到趙清彤翻身的聲音。過了一會兒,她疼得大汗淋漓,身體幾乎不能承受。趙清彤擔心被趙一玫聽到,強忍著痛苦,不敢呻吟出聲,只能不停地抓著空氣。

趙一玫知道趙清彤是害怕自己難過,她沉默著起身,走到通宵值班的醫生辦公室,幾乎要給他們跪下:「求求你們,有沒有什麼辦法能讓她好受一點點?」

醫生和護士趕往病房,趙一玫跌坐在醫院冰冷的地上,哆哆嗦嗦地掏出手機給姜河打電話。她從見到趙清彤的那一刻起就剋制不住的眼淚傾盆而下:「我好害怕啊姜河,你不知道,我真的好害怕……」

「我現在特別痛恨自己,我以前老是惹她生氣,不肯對她好一點,只顧自己活得痛快開心……我好後悔……」

兒時背過一首古詩: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孝而親不待。

沈釗將辦公室直接搬到了病房裡,幾乎不接電話和出門談事情,所有的事務都留在趙清彤進行治療不在場的時候。

趙清彤清醒的時間變得越來越少,說話和進食對她來說也成了一件很困難的事。於是就演變成沈釗一個人說。沈釗的記憶力好,翻出兩個人的年少往事來講,講第一次相見,講第一次寫情書,講第一次約會去看電影……有些時候講到和趙清彤回憶不相符的地方,她就輕輕地搖頭,沈釗便笑起來,說:「好好好,是我錯了。」

趙一玫回來的第二天,就在醫院的走廊上見到了沈放。

他買了許多水果和保健品,又從家中帶來了趙一玫的衣物,放在趙清彤的病房門口,敲了敲門,也不進去,便轉身離開。正好遇到趙一玫從醫院食堂吃飯回來,她默默拎起他放在門口的東西,推門而入。趙清彤剛吃了葯睡過去,趙一玫則輕手輕腳地將水果放在她的床頭。

等她再走出病房,發現沈放還站在原地。

趙一玫笑了笑,說:「陪我出去抽支煙吧。」

兩個人沉默著並肩走出醫院。醫院大門口永遠熱鬧非凡,便利店、餐館、鮮花店、水果店,擠滿了雜亂無章停放的車輛,似乎無時無刻不塞車。

沈放自入伍以後身上就不再帶煙,趙一玫在便利店買了一包,兩個人站在樹下,背對著背,不說話。

沈放低下頭,看著手中的煙一點點燃盡,積了長長的煙灰。他輕輕一彈,盡數落在地上。而樹的背面,趙一玫用牙齒輕輕咬著濾嘴,也一口都沒吸。她望著頭頂灰濛濛的天空,還有光禿禿的樹榦,冬天總是這樣蕭條。

這是什麼樹?像梧桐,又似乎不是,她這才想起來,自己離開北京已經太多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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