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淚和雨 3

兩天後,兩人回了蘇丹。

雷寬鬆了一口氣:「謝天謝地,總算平安歸來了。」

然後他看到沈放獨身一人,就問:「Rose呢?」

沈放淡淡地回答:「回醫院了。」

雷寬敬了個軍禮,沈放停下腳步,回過頭來問他:「發生什麼事了嗎?」

「報告沈隊,」雷寬的眉目間藏不住擔憂的神色,「今天上午接到任務,有一批中國旅行團在山崖間被綁匪挾持,我們已經聯繫了本地警方,明天將去現場進行談判,希望救下人質。」

沈放神色一緊,點點頭:「旅行團一共有多少人?」

「包括導遊在內,十六人。」雷寬補充道,「準備工作陸副隊已經做好了,現在我們需要一個翻譯。」

沈放目不轉睛地看著雷寬,難得地猶豫起來:「就沒有別的人了嗎?」

「她精通六國語言。」雷寬說,「這裡人種混雜,還沒摸清對方到底是什麼背景。」

沈放還在踟躕:「不要把普通人卷進來,再想想別的辦法,她本人或許不會同意。」

「讓李嵐去問問?」

雷寬不知沈放為何會眉頭深鎖,咬牙說:「沈隊,人命關天。」

人命關天,那她的命就不是命了嗎?

四千英尺的高空,她差一點就為之喪生。

「不行,有什麼事我擔著。」沈放鬆開拳頭,搖頭說,「不要把無辜的人卷進來。」

同一時間,趙一玫在醫院接到李嵐的電話。

「我去。」她堅定地說。

沈放看著眼前的趙一玫,覺得腦袋有點疼。

「趙一玫——」

趙一玫立正稍息,沖他敬了一個不標準的軍禮,接過他的話:「你真的很煩。」

「你來這裡究竟是幹什麼的?」沈放說,「找起死來倒是一回生二回熟啊。」

「那你呢?」趙一玫放下手臂,面色平靜地看著他,「你怕死嗎?」

沈放不甚在意,嗤笑了一聲:「當然怕,世界上誰不怕死啊?」

「既然你這麼怕死,那為什麼還站在這裡?」趙一玫咄咄逼人。

沈放淡淡地說:「我站在這裡,是因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東西。」

一室安靜,然後趙一玫就笑了。

「沈放,我也怕死。」她說,「可是我站在這裡,也是因為有比死亡更重要的東西。」

她想起第一天見面時,李嵐問她:「你父母呢?」

她面色平靜,淡淡地回答:「我的父母都已離世。」

「抱歉。」

「沒有關係。」趙一玫說,「不過我想如果他們都在的話,是絕對不會同意我來這裡的。」

人間不過魑魅魍魎,她早已活在規則以外。誰不貪生怕死?但有些事,總要有人來做。

「你要聽嗎?」趙一玫忽地正色,認真地問他,「我為什麼來非洲。」

趙一玫與許安安在旅行中相識,那時趙一玫剛剛失去母親,擅自與所有人切斷聯繫,四處漂泊,自己都不知道下一站在哪裡。

她去往烏斯懷亞,那裡曾被譽為世界的盡頭,那是她第二次去往烏斯懷亞。第一次為了記得,而第二次是為了忘記。

結果她在烏斯懷亞病倒,被許安安救了。許安安是中國籍,父母在她很小的時候就來非洲做生意,主要從事藥材貿易。她從小在這片土地上長大,愛極了這裡的一切。

然而也是這裡摧毀了她的一切。她的父母在一次暴動中被誤傷身亡,店鋪被砸得稀爛,什麼也沒有留下。許安安在學校念書,僥倖逃過一劫。

許安安第一次回到中國,帶著父母的舊照片,卻連骨灰也找不到。華夏大地,周圍全是她的同胞。小時候,父母就教她中文:「露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

可從今往後,她再也沒有故鄉了。

趙一玫問許安安恨不恨,她說恨。每天晚上閉上眼睛就是噩夢,然後任她歇斯底里,哭得肝腸寸斷,她最愛的人也再回不來。

然後她就坐在床上,迎接第二天陽光的來臨。

可是最後,許安安加入了國際紅十字會,又回到了這片土地。

「再後來,她感染了HIV,潛伏期比想像中要短,很快就病發了。我收到她的郵件的時候,她已經時日無多。她向我道歉,說她需要一個人來接替她的工作。她才二十六歲,一個女孩最好的年紀,還沒來得及談一次戀愛。」

「她救了我一命,我拿命相報,公平得很。」趙一玫說,「我從來都不是什麼偉大的人,可有一些事,如果是我力所能及的,那麼我願意試一試。」

最後,趙一玫垂下眼瞼,說:「只是我真的沒想到會在這裡見到你。」

沈放的喉頭微動。

「那你可曾想過,會在哪裡見到我?」

「鬼門關,奈何橋。」趙一玫平靜地回答,「我曾經以為,要一直等到死的那天才能再見到你。」

「有那麼難嗎?」他側過頭看她。

「有。」趙一玫自嘲地說,「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最難的一件事,就是再見你一面。」

沈放走到醫務室,看到李嵐在收拾急救箱。她明天要隨醫院的救護車一起去進行營救工作。

李嵐回過頭,看到沈放靠在門口,有些詫異:「沈隊,怎麼了?」

「沒事,我過來看看,」沈放說,「明天我帶隊。」

「不是陸副隊嗎?」

「我負責狙擊工作,」沈放揉揉眉心,「辛苦你們了。」

李嵐笑笑:「怎麼突然說這樣的話,沈隊,你有些不對勁啊。」

然後她低下頭,有些惆悵地問:「你真的要退伍了?」

沈放微笑道:「回國以後想吃什麼,我請客。」

李嵐見他不願再多談這個話題,也隱約聽說他出生於聲名顯赫的大家族。家裡人還等著他回去繼承家業,並且他親生母親的精神狀況不太好,大概已經走到了生命的最後一程。

否則像他這樣的人,怎麼會放棄誓言和戰友離開他們呢?

年少輕狂的叛逆期,總歸不能一直長久下去,走在刀尖,命懸一線。

「聽說你不願意讓Rose參與這次任務?」

沈放點點頭:「我來找你,也是為了這件事,你明天能多留心她一點嗎?」

李嵐有些不明所以。

沈放望向窗外,夕陽的餘暉落在他的身上。他攤開手心,上面是厚厚的一層老繭,生命線、事業線、愛情線交錯,早已看不清最初的紋路。

沈放收攏手,勾起嘴角,露出一個自嘲的笑容:「十六歲的時候,她曾被人綁架,歹徒將她在黑暗中關了三天三夜,最後拿到天價贖金,卻差點將她撕票。」

李嵐一臉震驚,最後好不容易抓住最重要的一條線索:「你……你怎麼知道?」

「我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我有一個妹妹,四海漂泊,下落不明。」

沈放露出淡淡的、哀傷的笑容,說:「就是她。」

他曾經指著她的鼻子大罵:做夢吧,我死也不會認你這個妹妹的。

她滿眼嘲諷,冷笑道:沈放,誰願意做你的妹妹?

然而到了最後,千言萬語,情深和緣淺,故事的相遇和結束,都從這兩個字開始。

與此同時,軍營的另一側,陸橋腦袋一拍,突然說:「我想起來了。」

「想起什麼?」雷寬有些不明所以。

「你還記得不記得,好些年前,當我們還在西藏當兵的時候,有個小姑娘來看沈隊?」

雷寬點點頭:「記得啊,後來遇到泥石流,兩個人差點埋在山底那次? 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

陸橋說:「當時陰差陽錯,我見過那女孩一次。」陸橋細細凝神,又堅定地說,「現在想起來,那不就是Rose嗎?」

「Rose?」雷寬的眼珠子都要掉下來了,「你沒開玩笑吧?」

「嗯。」陸橋說,「她現在沒化妝,比那時候黑了不少,髮型也變了。過了這麼久,差點沒認出來。」

「那你是怎麼確定她就是Rose的?」

「眼神。」陸橋淡淡地回答,「這麼多年,我再沒見到第二個人有那樣灼熱明亮的眼神。」

雷寬張張嘴,欲言又止:「都這麼多年了。」

兩個人面面相覷,在心中秘而不宣地決定將這個秘密埋藏。

「還有一件事,」雷寬說,「沈隊真的要退伍了?」

陸橋點頭:「他媽媽病重,沒有人照顧,他想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他媽媽那個病,唉……」雷寬搖搖頭,揉了揉太陽穴,問,「那之後呢?」

陸橋搖頭:「不知道了,沒問過。」

雷寬有些唏噓:「第一次見到沈隊,他渾身都是戾氣,還有花不光的力氣。一眨眼這麼多年,大家就要各奔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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