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眼淚和雨 1

飛機迎著落日飛去,霞光絢爛。

趙一玫和沈放都沒有說話,飛機越飛越高,離地四千英尺。

真奇怪,趙一玫在心底想,他就在自己身邊。她用餘光偷窺自己身邊的男人。

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遠方,茫茫一片的白,他們穿越一個又一個雲層。

雲流上方的天氣開始變化,玻璃窗外下起雪來。

「好久沒看過雪了。」

沈放心不在焉地回答:「哦,加州不下雪的。」

「沈放,」趙一玫坐直身子,盯著前方白茫茫的一片,說,「我離開舊金山已經很多年了。」

沈放這才如夢初醒,轉過頭去看自己身邊駕駛座上的趙一玫。她的目光堅定,操作嫻熟,當年不可一世的小公主,現在已經成長為能夠獨當一面、乘風破浪的女人了。

董齊去世後,她曾有一段時間患上飛機恐懼症。別說坐飛機,就是在電視里看到飛機,都會忍不住嘔吐。

那後來她又是如何鼓足勇氣,只身前往美國,還拿到飛行證書的呢?

他並非一無所知,只是不願意麵對真相罷了。

沈放的喉頭微動,想要艱難生澀地問她:那這些年,你都去了哪裡?

可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你回過中國嗎?」

「回過。」趙一玫點點頭,「之前護照在南美被偷了,回去辦手續。」

察覺到他的目光,趙一玫覺得兩個人難得如此心平氣和,這樣的機會這輩子都恐怕很難遇到第二次。

她忍不住想要多和他說幾句話:「沈叔叔還好嗎?」

沈放冷笑一聲,反問道:「你在乎過嗎?」

趙一玫被他說中了心事,沉默了。如果她真的在乎,當初也不會一走了之,音信全無。

沈放越想越惱火,更痛恨的是,逼她至此的罪魁禍首,就是自己。

「我……」

趙一玫的話音未落,飛機毫無預料地撞上一團雲,栽進雪中。周圍的溫度驟降,趙一玫被冷得打了一個哆嗦。下一秒,兩個人都聽到了「咔嚓」的聲音,沈放轉過頭向著引擎望去。

「排氣管裂開了。」他蹙眉道。

引擎傳來雜音,趙一玫低聲咒罵,似乎只一眨眼便夜晚降臨,風雹源源不斷地砸在機翼上。雖然不會被砸斷,但這卻對飛行造成了極大的干擾。

她覺得渾身的熱度都要被抽幹了,還感覺越來越冷。偏偏一股亂流迎面而來,他們無處可躲,只能硬碰硬,以最快的速度衝破雲層。

這裡沒有月亮,沒有大海,也沒有陸地。

只有她和他。

趙一玫轉過頭去看沈放,沒想到就在這一瞬間,他也轉過頭來,兩人四目相對。

機身又是一震,不知是哪個部件的螺絲脫落,風浪在將他們往後推。

趙一玫的臉頰被風雪颳得似要裂開,巨大的寒意包圍了他們,血液似乎都要凝結。她緊緊握著操縱桿,覺得五感在飛速退去。

沈放突然伸出手,使勁扒開她的嘴,將一壺伏特加灌了下去。

「喀喀——」

趙一玫的嗓子火燒火燎地疼,烈酒在她的五臟六腑間撞擊。

「謝謝。」她說。

沈放抿著嘴,敲打空速表,指針壞掉了。

趙一玫開始感到耳鳴,強忍住難受,吃力地張開嘴:「我們必須下降。」

沈放點點頭,利索地脫掉自己的飛行服,動作粗暴地披在趙一玫的身上。

「你瘋了!」

趙一玫低聲怒道。

沈放罔若未聞,說:「準備降落傘。」

「不,你先。」

趙一玫扳動操作桿,引擎冒出黑煙,飛機沉甸甸地往下墜,又是一記重撞。

螺旋槳失速,他們在萬里高空失去了平衡,幾乎就要墜機。

趙一玫深呼吸一口氣,凝視沈放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無論遇到什麼情況,你都要活下去。」

沈放一怔,緩聲開口:「你當我是什麼人?」

「必要的時候,就算是捨棄我,你也必須活下去。」

沈放冷冷地說:「做夢!」

他恨不得一把掐住她的脖子,他早就想這麼做了。從第一次在他家別墅門口見到她,到最後一次在夢中見到她,每一次。

趙一玫早就習慣了他的暴怒,目不斜視地開口:「你還記不記得起飛前你說要答應我一件事的。」

沈放譏諷地笑起來:「你現在說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想用這個來要挾我?」

「沈放,你答應過我的。」趙一玫也轉過頭,與他四目相對。她一字一頓,認真地說,「你這一生,從來沒有反悔過。」

沈放似笑非笑,反問:「你怎麼知道我沒有反悔過?」

趙一玫怔住,被他堵得說不出話來。

飛機陷入一片混沌之中,不斷地墜落。三千英尺,兩千英尺,爭分奪秒地奔向死亡。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

她曾一度覺得沈放的心是鐵做的。堅硬無比,永遠不會動搖,永遠無法戰勝。

他就像是一處絕對領域,任命運帶給他狂風、驟雨、暴雪、呼嘯,他都不會受到一絲一毫的影響。

「我反悔過。」半晌,他忽地開口,用極低、極輕的聲音說,「趙一玫,我反悔過。」

可是再堅不可摧的鐵,也會被燃燒的火焰烙下滾熱的印跡。

一千英尺。

沈放突然解開安全帶,他傾身,一手按住她手中的操縱桿,一手扶著她的後腦勺,吻上她的唇。

他的吻來得這樣突然、暴烈,天地在一瞬間噤聲。

七百三十英尺。

她閉上眼睛,他睜開眼睛,看到她長長的睫毛在顫動。是在做夢嗎?否則你怎麼肯出現在我眼前?

六百八十英尺。

一道光射入眼睛,是城市的燈火。星星點點,他們終於衝破了詭異的雲層。

五百五十英尺。

他忽地溫柔下來,用牙齒一點一點,細細地、輕輕地咬過她的唇。像是在她耳邊低喃,訴說著這些年的分別和思念。

三百英尺。

沈放終於鬆開趙一玫,放在她腦後的手垂下,愣怔地凝視她。趙一玫心潮起伏,氧氣重新灌入嘴鼻,彷彿死而後生。

兩百六十英尺。

趙一玫咬牙,將操縱桿和油門踩到極限,引擎再一次怒吼,天地和飛機一起翻轉,飛機再度上升。

兩個人被打破了呼吸的節奏,說也沒有說話。飛機漸漸與地面平行,俯瞰窗外,非洲大陸像是沉睡的大海,不時有燈塔飄零。

趙一玫在心中計算著方向,放慢飛行速度,隱約看到身下是平原,她繞著飛完了一個圈。

她臉上的紅潮還未退去,也不敢側頭看身邊的男人,手上的動作堅決,飛機再一次向下俯衝,引擎終於完全失靈了。

機輪落地的那一瞬間,她聽到他聲音喑啞地說:「一玫。」

飛機顛簸著停穩,兩旁的樹林里一陣騷動,鳥飛獸散。趙一玫和沈放彎著腰,狼狽地從飛機里鑽出來。

一道強光掃來,附近聽到動靜的巡邏兵站在不遠處高聲喊話。

沈放擋在趙一玫身前,鎮定地舉起雙手,一步一步向前走去。

趙一玫亦步亦趨地跟在他的身後,學著他的樣子,也舉起雙手。她抬起頭,星光跌入眼裡。聽到對方喊話的語言,她心中的一塊巨石終於落了地。

索馬利亞,他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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