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很準時。上午十點十五分,「櫻桃谷」號區間車從隧道的北口沖了出來。這是一列搖搖晃晃、很不起眼的小火車,看上去遠遠不像「私掠船」號那麼疾速有力。只要想想「私掠船」號那台大馬力柴油機埋頭工作的情景,那麼,眼前這列火車的車頭煙囪上噴出的濃煙便恰似它軟弱無力的標誌。

迪迪站在坡地上,鐵路就在下面幾英尺的地方。他一邊看,一邊聽,而海絲特則凝神傾聽。火車最後的轟鳴聲在腳下漸漸消失。地面(現在)又恢複了平靜。昨天剛下過雪。田野鋪上了一層薄雪;枕木和兩道鐵軌上覆蓋著一條條稀薄的白印。但迪迪和海絲特並不冷。太陽出來了,氣溫一定有五十多度 ——在一月下旬,這樣的溫度很少見。

迪迪知道,星期四穿過這條隧道——不管是從哪一個方向——的下一趟火車將於十一點十二分進入隧道;他查過火車時刻表,此刻又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最後核實了一遍。還有整整五十七分鐘。迪迪暗暗推算著,他們走到「私掠船」號停車的地方用不了一刻鐘。再留出一刻鐘出來,剩下的時間還很充裕。迪迪不打算久留。他猜想,幾分鐘就夠了。

迪迪與海絲特手挽著手,一起進入隧道。他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去,將上午的陽光甩在身後。迪迪雖然帶著一隻六伏的大手電筒,卻仍然很難看清楚。那一大束強光並沒有驅開黑暗。其效果與上次攜帶的那隻袖珍手電筒的微弱光線不相上下。隧道根本就無法照亮。此外,在過去的幾個月里,迪迪對光產生了一種複雜、懷疑的心理。也許手電筒之所以用處不大,是因為它僅僅是為他照路。無論光線強弱,都不能讓海絲特看得更清楚。不管有沒有手電筒光,隧道對她來說都是漆黑一片。但是,兩人的感覺已經高度相通,在這類事情上,迪迪已經無法將自己與海絲特區分開來。海絲特覺得黑暗的地方,迪迪也同樣覺得黑暗。比如說這條隧道。儘管他不應該忘記,從外面的鐵路兩邊綿延開去的冬天的明媚田野,對海絲特來說也是一片黑暗。

隧道里陰冷而潮濕,瀰漫著強烈的油味和潮濕岩石的氣味。他們繼續往前走著,迪迪稍稍在前。「別擔心,親愛的。腳下的路我看得很清楚。」但是他自己卻很擔心。覺得他們就像童話里的兩個孩子,手牽手地走進了一片被施以魔法的森林。迷了路。作為男孩,他必須更勇敢,更堅強。安慰嚇得哭哭啼啼的小妹妹;鼓勵她,照顧她。但是迪迪記得,到頭來卻是小女孩更冷靜,更能幹。哥哥被巫婆抓去關了起來,很快就會被吃掉,而聰明的小姑娘卻仍然設法保持著一定的自由——憑著機智,而不是力氣。最後設法將哥哥救了出來。

迪迪想盡量堅強而機智。

但這條隧道不只是一個可怕而危險的地方。這一次,它還讓人覺得熟悉和放心。這就是重複做某件事情的好處。隧道就像是家。

正如黑暗一樣。與海絲特共同生活幾個月後,迪迪覺得自己在所有黑暗的地方都能駕輕就熟。對黑暗已經司空見慣。即使沒有亮光,他在隧道里也能行走自如。他決定檢驗一下自己的能力,於是將手電筒關了片刻。果然,似乎沒有什麼區別。迪迪不是一貫方向感很強嗎?可是接著,他覺得自己這樣做是在賣弄,與這嚴肅的情形不相符,於是重新打開了手電筒。

(現在)走過一串水坑。迪迪對此倒不擔心,因為他穿著一雙笨重的防滑鞋,而不是平常出門時穿的軟皮鞋。但海絲特的腳肯定要弄濕了。「親愛的,我來抱你吧。你的穿戴不合適。你該穿平底鞋和休閑褲的。我們真傻,居然沒有想到這一點!」

「我沒事兒。」

「真的嗎?」

「是的。可我討厭這裡的氣味。」

「我想是柴油昧。」

「不,除了柴油,還有別的氣味,你沒有聞到嗎?」她問。迪迪的確聞到了別的氣味,但一時難以確定是什麼。

「你冷嗎?」迪迪關切地問。他自己感覺到了寒意。發現海絲特的大衣裡面只穿了一件薄薄的亞麻連衣裙。

「不,我不怕冷。」

迪迪正想再說兩句關心的話,可就在這時,他聽到了他們腳步聲以外的聲音。感謝上帝,不是火車開過來的聲音。而是一種低沉的捶打聲。「海絲特,你聽到了嗎?」他抓住她的手。

「好像聽到了什麼。」說大聲點兒,親愛的。迪迪的心臟在胸腔里怦怦直跳,他們得提高嗓門,壓過那心跳的聲音。兩個人(現在)都凝神細聽,一邊盡量輕手輕腳,同時不放慢步伐。「道爾頓,我害怕。」他更緊地握住她的手。「真的。我想回去。」

迪迪不知道讓他更驚慌的是什麼。是前方那(現在)變得稍稍響亮而且更加清晰的不明聲音,還是海絲特的憂慮及其可能導致的後果。她可能會要求他與她一同返回。還可能撇下他,讓他獨自前進。

「親愛的,別要我現在跟你一起回去。你知道,我不能讓你一個人回去,而且我也不願意獨自往前走。相信我吧。跟我在一起。」

海絲特沒有回答,但是也沒有停下;她繼續走著,甚至沒有放慢腳步。但願她的沉默以及堅定的腳步表明她願意與他一起前行。不過她隨時都可能改變主意。恐懼可能會佔上風。而海絲特一旦決定返回,就一定會回去。迪迪不可能說服她;也無法阻止她,除非使用強力。迪迪知道她害怕。問題是他同樣感到害怕。

那捶打聲無疑越來越響了。不管發出聲音的是人還是東西,肯定就在前方不遠的地方。隧道(現在)不再顯得熟悉,似乎沒有見過,甚至不可知曉。迪迪懷疑自己以前是否來過這裡。他怎麼可能來過呢?來過這條隧道?迪迪看到的是每一條鐵路隧道所共有的特徵:狹長封閉的空間,潮濕陰冷的空氣,不斷延伸的黑暗,堅實的泥土路基,還有他們走在上面的空空的鐵路。另外,就像在所有的隧道里一樣,各種聲音都很沉悶;幾乎有一種迴音效果。

唯一不同的特徵是:鐵路是彎曲的。跟上次的鐵路一樣。不過,雖然沒有一長串鐵皮車廂懶懶地卧在鐵路上以顯出它的弧度,但迪迪相信這段鐵路比上次見到的彎度更大。

迪迪(現在)看到了前面的亮光。沒有直接看到光源,而是從彎道的另一端透過來的亮光。為了確定是否真有光亮,迪迪暫時關掉了手電筒。「前面有亮光,」他輕聲對海絲特說。她沒有回應。迪迪重新打開手電筒。接著又徹底關掉,把它掛在皮帶上。

又往前走了一分鐘之後,新的燈光以及在燈光下幹活的人一同進入迪迪的眼帘。燈光來自懸掛在隧道頂的一個大鐵架,鐵架由不規則的黑色鍛鐵條製成,上面裝有十多個無罩的燈泡。在燈光下,有位高大粗壯的工人在修鐵路。迪迪遠遠地看去,發現那人身上的工作服與尹卡多納的非常相像。高統靴,工裝褲,以及汗衫。主要的差別在於配飾的物件:與尹卡多納不同的是,這人圍著一條長及膝蓋的褐色皮圍裙,圍裙系在脖子上,擋住了胸前的汗衫。

「我看到前面有個人,」迪迪小聲說。

「我們找到那位鐵道工了嗎?」

海絲特的問題輕飄飄地傳來,進入迪迪的意識,猶如一塊大石板斜壓在他的身上。令人震驚,沉重,壓抑。居然會有這樣的誤解,迪迪不禁感到愕然。海絲特似乎認為,他們前方的那個人就是迪迪昨天跟她講述過的同一個人;他們出來之前,他已經向她和盤托出全部的真相,包括報紙上的報道以及他與尹卡多納遺孀的會面。她似乎還是沒有明白。或者更可能是仍然不肯相信。

「是另一個人,」迪迪回答,他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現在)快到工人跟前了。迪迪發現,這個人的確像尹卡多納,不管是相貌還是體型。而且更令他不安的是,這人也在拆除橫在鐵路上的某種障礙物。不過與上一次的相比,眼前的障礙物是由不同的材料築成。是灰白色的方塊——迪迪不知道是石頭還是混凝土。已經拆掉一大半了。

迪迪緊緊地摟著海絲特的腰,在距離那人約十英尺的地方停下腳步;那人正用鑿子和鎚子幹勁十足地忙著,鑿掉填在方塊之間的水泥。迪迪的腦袋糊塗起來。儘管他很不願意承認,但這人跟尹卡多納是那麼相像,簡直不可思議。兩個人的年齡、體型、身高和膚色都相差無幾;長相都很平常,都是一副兇巴巴的樣子。他們會是兄弟嗎?年齡比尹卡多納略小或略大,也在鐵路上工作。名字叫查理。如果是兩兄弟,起碼就不是同一個人了。但是不可能,這很荒謬。再看看吧。迪迪盡量將注意力集中於兩人的不同之處。再一次看去:這個人的頭頂沒有戴著礦燈,他還圍著一條皮圍裙。看著他時,迪迪想到的不是在地下揮鎬挖掘的礦工形象。從他的外貌和幹活的樣子來看,他更像一位製革匠。或者像正在打鐵的鐵匠。還有點兒像掘墓工。

「你看到什麼了?」海絲特輕聲問道。

海絲特竟然在這個時刻開口講話——儘管聲音很低——令迪迪大驚失色。那人正埋頭幹活,顯然沒有聽到他們走近。否則,他為什麼沒有朝這邊看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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