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到了卡瓦諾牛排館。「我想你會喜歡這地方的,傑茜。」

「我還不是太餓。」

「你會餓的,等會兒瞧吧。」開口吃了才會有胃口,對吧?迪迪將帶一個好頭。

蛤雜燴,牛裡脊(內勃恩太太的要中等火候,迪迪自己的要半熟),拌有羊乳乾酪的沙拉,熱騰騰的蘋果派,還有咖啡。要說不餓,這可名不副實。內勃恩太太吃起來一副饞相。不過,如果說老太太的嘴巴多數時候都忙於對付食物的話,那麼對吃飯一貫慢吞吞而且很挑剔的迪迪來說,倒是一件好事。用餐期間,他就有機會多說話了。

「天哪,沒想到我這麼餓,」她一邊吃一邊說,同時撥開嘴角的一縷灰白的頭髮。

「我跟你說過嘛。現在你會開始覺得好些了。」迪迪想起內勃恩太太在火車上帶的鼓鼓囊囊的食品袋,胃裡頓感一陣不適。他竭力抑制住這種感覺。

「你難道不餓嗎,道爾頓?這麼好的食物浪費掉就太可惜了。」

「別為我擔心。我吃飯一向都是很慢。」他用叉子挑起一點沙拉。「我母親總是說,我是她見過的吃飯最慢的人。」他為什麼一有機會就這麼迫不及待地提起自己的家人呢?

「你母親不在了吧,道爾頓親愛的?」說話間,她又吃了一大口。

「沒錯。她是我上大學的時候去世的。不過我們從來都不是太親近。其實我更喜歡我父親。」

他得轉換話題,不能總是談論自己。可以天南海北地閑聊,這樣更容易讓眼前這位他即將結為姻親的女人覺得放鬆自如。內勃恩太太正在切大塊的牛排,每次切兩塊,每一小塊吃起來都得嚼上好一會兒。迪迪可以抓住這個機會提出自己的問題,而不只是東一句西一句地透露自己的有關情況,或回答內勃恩太太的問話。都是些嚴肅的問題,是關於海絲特的問題。一方面因為全神貫注於面前的美味,另一方面也因為近來心力交瘁,向來多話的老太太比平常安靜了許多。不再那麼裝腔作勢,令人生厭,而顯得溫和起來。甚至在說話的時候,也顯出幾分莊重。(現在)看起來差不多可以說些掏心的話了。

迪迪最急於了解的是海絲特父母的情況。目前他只知道內勃恩太太是海絲特伯父的遺孀,以及海絲特的父親在她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到新墨西哥挖掘鈾礦,許多年前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是她母親呢?海絲特和她嬸嬸對她母親都隻字未提。

迪迪發問了。緊接著就發現自己觸到了對方的痛處。內勃恩太太的嘴巴停止了咀嚼。用一種奇怪、懇求的眼神望著他。她母親去世了嗎?

「不,沒有去世。」她又開始咀嚼,但動作慢了下來。

「她在哪兒?海絲特看見過她嗎?」他不自覺地就用了「看見」這個詞。

內勃恩太太拿起刀叉準備切牛排,但馬上又放下。「海絲特有許多年沒見過她母親了。」

「她住在哪兒?」

「道爾頓,我想我吃不下了。你吃了這塊好嗎?」

迪迪也不吃了。「傑茜,海絲特的母親在哪兒?」

「這塊牛排很硬。」

「傑茜,海絲特的母親在哪兒?」他的語氣非常嚴厲。對於不願意吐露秘密的人,有時就得採取強硬手段。

內勃恩太太垂下目光。「在醫院裡。」

「你是說精神病院吧?」老太太點點頭。「有多久了?」

「我現在想喝咖啡了,道爾頓。」

「我來要。」他向服務生示意。「海絲特的母親是什麼時候被送去的?」

「很久以前。」

迪迪告訴服務生(現在)上咖啡。但服務生剛剛走開,老太太就不耐煩地說:「等一等。換一種喝的吧。喝咖啡我睡不著覺。」

「茶呢?」迪迪一邊要重新引起服務生的注意,一邊將眼睛仍然緊緊地盯著內勃恩太太。

「哦,不知道。也許我都不要了。」

「這位女士要把咖啡換成茶。我還是要咖啡。」現在又可以一心一意地盯著她了。「傑茜,我是不會讓你敷衍過去的。我有權了解與海絲特相關的情況。行了,別支支吾吾了,告訴我她在精神病院有多久了?」

「從海絲特十四歲時起。」老太太不安地移開視線。迪迪的心中升起一道暗影。

「而海絲特就是十四歲那年失明的,對吧?你前幾天跟我提起過。」

「沒錯……道爾頓,我們別說這些了。」

「那麼,」「不依不饒的迪迪」說,「在她母親和海絲特的失明之間,存在著某種關係。你剛剛已經承認了。」

「這件事情我不想再談。」老太太的臉上顯出敵對而任性的神情。是不是在表明就像兒歌里唱的那樣,這事兒只有我知道,你得自己去弄明白?還是在暗示其中的確有嚴重的問題?

「可是我必須知道!如果你不告訴我,恐怕我就只能去問海絲特了。如果說談起過去對你來說很痛苦的話,想想看,對她不是會更痛苦嗎?只要你現在告訴我,我就答應以後再也不提了。」

老太太已經舀了四塊糖放進茶杯里。「你想會是怎麼回事呢?」

「看在上帝的分上,傑茜!」迪迪氣惱地叫了起來,「在這種時候,就別跟我賣關子了。我怎麼會知道?」

「那就想呀!」語氣憤然。「你能想到的最可怕的情形是什麼?」

居然要他發揮自己的想像,迪迪不禁覺得這是莫大的嘲弄。最近這些日子以來,他難道不是在盡量想像那些最可怕的情形,而很少干別的事情嗎?這其中有什麼可怕的內幕呢?可能是:母親瘋了之後,未諳世事的海絲特由於愧疚至極,而弄瞎了自己的雙眼,可能是有心,也可能是無意。

他緩緩地說了出來。

內勃恩太太搖了搖頭。「不,不是這樣。比這還要可怕。」

於是迪迪明白了。是母親把她弄瞎的。

「太可怕了。」還有別的話可說嗎?「但她為什麼干出這種事呢?」迪迪覺得這些話不像是出於自己之口。「她是突然發瘋的嗎?」他的思想已經不聽使喚了。

內勃恩太太搖搖頭。「我想我們大家本該想到要出事的。海絲特的父親離開後,她母親一直悶悶不樂。後來大家都說斯黛拉瘋了。但也只是說說而已。所有的人根本就沒想到她會傷害孩子。她似乎很喜歡海絲特。總是又親又抱的,稱孩子是她美麗的天使。主要是因為這樣,我們才都相信斯黛拉的情況很穩定。她簡直是一心撲在海絲特身上,而且顯得那麼有責任心。實際上是過頭了。一刻不停地為海絲特擔心。哪怕是一點點的擦傷或劃傷。或者是海絲特放學回家晚了幾分鐘。後來,我和我丈夫離開了一個星期,去丹佛看望幾位親戚,有一天……就出事了。情況就是這樣。用的是鹼液。事後她好像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經常念叨著這件事,而且好像一點兒也不後悔。州檢察官說過審判的事兒,可最後只是把她關了起來。」

迪迪的咖啡幾乎一動沒動。他能聽見內勃恩太太講話。甚至能聽懂她的意思,而且自己也能說上幾句。比如:「其間海絲特一直在哪兒呢?」

但與此同時,一陣劇烈的痛楚迅速襲遍他全身。

「哦,道爾頓,這說起來同樣令人心碎。海絲特在兒童醫院住了整整一個月。眼睛蒙著厚厚的繃帶。她是那麼勇敢。就像現在這樣……每天只要我和我丈夫去看她,她都會央求我們去找警察,去告訴他們她不介意她母親所做的事。好不讓他們把她母親關起來。不停地為她母親擔心,而沒有考慮她自己。」

迪迪好一會兒都說不出話來。大腦奇怪地一片空白。他極力想像著海絲特——比他(現在)所認識的要小——無助地躺在另一家醫院的病床上的情景。試圖趕走浮現在腦海中的恐怖一幕:那女人衣衫不整,蓬頭垢面,目放凶光,手裡拿著一瓶鹼液,一步步地朝她女兒走去;海絲特在自己的床上睡覺,也可能是背對著她母親,坐在飯桌旁做功課。

走近。

出手。

尖叫。

警察。

監獄。

醫院。

每當他自以為已經了解和見識了生活的殘忍,以及人類所能施與的各種恐怖行為時,就會再度出現駭人聽聞之舉。一樁又一樁,讓他無法承受。

迪迪仍然啞口無言,他努力想說點什麼。「你剛才提到,出事時你和你丈夫出門了。你是說海絲特和她母親當時與你們住在一起嗎?」

「沒錯。在同一個屋檐下,差不多有兩年。喬治去了新墨西哥之後,我和我丈夫就把她們母女倆接了過來。」她忍不住又哭了,並放下手中的茶杯。「哦,道爾頓,我不該說是我和我丈夫。」她從手袋裡掏出手帕,擤了擤發紅的鼻子。「我不該居功,根本就沒有我的功勞。是我丈夫的主意,願上帝讓他安息。他……他從來都不太喜歡喬治,對他的生活方式一向不以為然。也許他只是為了要讓所有的人都看看,好明白他弟弟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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