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迪迪等待著,希望聽見她的腳步聲在走廊上漸漸遠去,可是卻沒有聽到。看來她就在門外。不過仍然有一門之隔。

「海絲特,我這樣是不是太自私了?剛才是不是太殘忍了?我只是一定得跟你單獨在一起才行。」

她伸出手來撫摸他的手。「在下雨,你一直在外面走。走了很久嗎?」

「有幾個小時。從我四點半來這兒開始。他們不讓我來看你。」

「你本來可以呆在醫院裡,這樣就可以早些見到我了。大約半小時前我醒來的時候,傑茜嬸嬸就在門外。」

「海絲特,別責備我。你說的沒錯。可是一想到在這兒等你醒來,就得跟那個女人一起呆上幾個小時,我就實在受不了。所以只好出去。」

「我真為她難過,」姑娘說,那異樣的微弱聲音迪迪以前從未聽過。

「看在上帝的分上,海絲特,暫時別想她的事兒好嗎?告訴我你感覺怎麼樣。你覺得痛嗎?」

「我全身都痛,我想是麻醉過後的緣故。除此之外,我就說不清了。不,我想我並不痛。」

「那你的……臉,你的眼睛呢?」

「不痛。那兒沒有感覺。」

「那你心裡是什麼感受?」

「不知道。」

「嗯,你感到難過嗎?」

「我一直都很難過。你也清楚,我早就知道手術不會有用的。」

「還有一件事。這非常重要。你嬸嬸告訴過你我下午來的時候跟她說的話嗎?」

「是的,她說你想娶我。」

在此之前,迪迪一直彎著身子面對著海絲特,他的頭在她的上方,雙肘和前臂分別撐在海絲特腦袋兩側的床墊上,上身與海絲特貼得很近,但是他很小心,避免壓著她。這種姿勢很不舒服,因此他稍稍直起身子。她(現在)說到了對他至為重要的事情,即兩人共同的未來;可她的語氣卻如此古怪,如此淡然。也許他根本就不該提起這個話題。應該留到明天,等她體力有所恢複再說。可他已經是欲罷不能。一定得多了解一下她的感受,或者起碼是她(現在)所能體驗的感受。

「你聽了很意外嗎?」真是個愚蠢的問題。把它收回吧。不。

「嗯,你昨晚的電報……」海絲特的聲音越來越小。

迪迪應該到此為止。哦,拜託!只有一個問題了。

「你很高興嗎?」

「我也不確定。」

迪迪的四肢一僵。「不確定什麼?不確定跟我一起你能否快樂嗎?」

「哦,」姑娘疲憊地說,「我想,我幾乎跟任何人在一起都會快樂。關鍵在於我,在於我內心是否快樂。」

「但是跟你嬸嬸一起生活你並不快樂吧?對不對?」

「對,我不快樂。」

「你願意離開她,跟我一起生活嗎?」

「我試試吧。」迪迪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於是低下頭去,親吻海絲特的面頰。只有這些嗎?真的只有這些嗎?不需要一番特別的宣言嗎?他再也無話可說了嗎?的確沒有了。不過迪迪還是想再說點兒什麼,但就在這時,他注意到海絲特動了動蒼白而乾裂的嘴唇;她的聲音很小,他得很費力才能聽見。

「你說什麼,親愛的?」

「現在我們能叫傑茜嬸嬸進來了嗎?她肯定就等在外面。」

接下來居然是這些話嗎?迪迪不禁有些受傷。「你不想單獨跟我在一起嗎,海絲特?哪怕只是幾分鐘?」

「我現在無法單獨跟任何人在一起。我累極了,覺得自己的身體被切成了上千片。你難道不明白嗎,道爾頓?這裡不存在一個完整的人可以單獨跟你在一起。所以你不要嫉妒我嬸嬸了。」

「我盡量吧。」迪迪的行為有些失當,因為一腔柔情而變得專橫起來。他自以為是什麼人呢?竟然強調自己比她嬸嬸更適合海絲特。

他為內勃恩太太打開房門。老太太不自然地走到侄女的床邊,開始對著她的耳朵說著什麼。迪迪站在窗前,心裡有了幾分悔意,知趣地任由兩位女士對他視而不見。

門再一次被推開一條縫,有位護士探進頭來。「探視時間結束了。明天再來吧。」迪迪走到床邊,握起海絲特的右手湊到唇邊,又用沙啞的聲音對內勃恩太太道了晚安,然後快步來到走廊上。

到了街上之後,迪迪看了看手錶。八點過五分。七點到九點之間,有一場雞尾酒會在國會酒店的格林廳舉行,那是本城最大的酒店,距離拉什蘭酒店四個街區。酒會已經過去了一大半。但是九點鐘,在國會酒店的泰利斯廳還有公司為慶祝會議結束而舉行的宴會,他(現在)實在沒有借口不出席了。沒有必要讓里格爾和瓦特金斯不高興,明天上午他還要與他們一起錄製電視節目呢。迪迪上了一輛計程車,回到拉什蘭酒店,重新颳了臉,換了一身衣服,在九點差幾分時抵達國會酒店。

吉姆坐在一張長桌旁,正示意迪迪為他留了座位,但迪迪假裝沒有看見。他另找了一個位置,周圍都是他不大認識的生產部門的人。晚宴期間,他幾乎只顧埋頭吃飯,對左右兩邊的鄰座都沒有理睬。飢腸轆轆的迪迪想像著他不僅是在為自己吃飯,而且也在為海絲特吃飯,她現在大概只能吃流食。他今天晚上得強壯,為了他們兩個人。

10頻道位於一幢兩層樓的建築里。星期六中午,錄製完《咱們的社區》之後,迪迪走了出來,與瓦特金斯、里格爾和其他人依次握手道別。他們紛紛讚揚他在開會期間的表現,特別是在頭幾輪上的發言。接著是祝他回紐約旅途愉快。迪迪聽著這一切,卻強迫自己盡量少開口。

「哈倫,你乘的是飛機還是火車?」瓦特金斯問。

「火車。」

「乘『私掠船』號吧,」里格爾說,「那是從這兒到紐約的最佳車次。沒有哪趟車比它跑得快。兩點四十分發車,所以你還有大把的時間,能趕得上。」

「我知道,」迪迪有了幾分勇氣,回答說,「我來時就是乘的那趟車。」

將本星期初所發生之事和盤托出的衝動消失了。湧上迪迪的喉頭、沖向他的唇邊、恨不得一吐為快的不是尹卡多納的故事。(現在)希望脫口而出的話語關係到他的未來。今天上午我們都顯得很友好。迪迪覺得心裡軟軟的。對上司和同事說出自己的真正打算肯定很愜意。

不要。說了又有什麼用呢?

迪迪回到拉什蘭酒店,先在前台停了一下。讓服務員準備好賬單。然後上樓回到客房,收拾好行李。

當然,他並不是要去火車站搭乘「私掠船」號。他瘋了嗎?沒有。迪迪帶著行李下了樓,結完賬,走出酒店,叫了一輛計程車。上車後,告訴司機開往華倫醫院。「我是說到醫院附近。」他問司機能否推薦一家在那一帶較好的酒店。

「如果是我的話,就選擇加拿大酒店,」司機說,「除非你想找個很便宜的地方。」

那好吧,迪迪說,我們就去那兒。

(現在)是十一月份,昨天剛下過雨,在這個星期六的午後,經過門羅公園。昨天的風和雨將樹上殘存的秋葉幾乎一掃而光。

有帶淋浴和浴缸的單人間嗎?

不出一個小時,迪迪就打開行李,安頓了下來。這裡有一張床,房間比拉什蘭酒店的要大。整個酒店也比拉什蘭更舒服,因為他(現在)離開了市中心。往窗外看去,公園的景色盡收眼底。而越過公園,迪迪能看到兩座乳白色的石塔,那裡是華倫醫院的主體建築。

兩點半鐘。迪迪給醫院打電話,得知可以在六點左右短暫地探視一下海絲特。可以午睡兩個小時。還剩下足夠的時間做另一件事情。五點一刻時,迪迪坐在與床尾相對的那張有玻璃板的小桌前,給杜瓦寫另一封信,要求請病假。迪迪解釋說,在開會的這個星期里,他去華倫醫院做了一系列的檢查,想進一步弄清一個月前讓他再度卧床不起的病毒感染到底是怎麼回事。檢查報告今天上午出來了,醫生建議進行一個療程的治療,以便徹底根治不斷複發的感染,為此要求住院十天左右。迪迪需要在州北再呆上至少兩周。

迪迪下了樓。從自動售貨機里買了一枚郵票,然後把信投進大堂的郵箱。在街角的雜貨店裡吃了一份三明治。漫步穿過公園。太陽已經下山,公園裡幾乎空蕩蕩的。看到兩個小姑娘在盪鞦韆,大約一個八歲,另一個十歲。聰明,健康,壯實,視力健全,他和海絲特有朝一日也會有這樣的孩子。

他踏進海絲特的房間時,內勃恩太太尷尬地連忙站起身。「我過會兒就回來,親愛的。」然後急步走了出去。

迪迪站在海絲特的床邊,很不自在。「你怎麼樣?」

「精神好些了。」她已經重新靠著枕頭坐在床上。

很好。

他坐到床邊,也就是老太太剛剛匆忙騰出的椅子上;椅子還留有她的體溫。海絲特沒有再說什麼。迪迪握住她的手時,她的肌膚似乎也沒有什麼反應。他擔心她是因為內勃恩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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