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迪迪坐在椅子上,聽到這些話後,如遭重擊。雖然這些話花了好一會兒時間才穿越某種說不清的距離。這是有益的一擊,就像骨科醫生突然出手而讓脫臼的肩胛骨複位。起初並不痛。這一擊的力量在漸漸擴散,一圈一圈地越來越大。迪迪(現在)覺得恰到好處——沒有其他的詞可以形容這種感受。恰好就在這裡;恰好在他希望的地方,恰好是他希望的樣子。幾句平靜的話語居然有這種效果嗎?排除了某種東西,而使他產生了這種從未有過的感受?有生以來從未有過。彷彿置身於某種黏稠、洶湧而有彈性的液體的中央。置身於中央,卻沒有四面受壓的感覺。反而是一種舒爽之感。一種令人放鬆的明朗之感。

那一擊從他身上掠過,已經到了數光年之外,(現在)開始有了痛感。淚水奪眶而出。他趴在床上,頭頂抵著海絲特的左腿,失聲痛哭。他無法——也不敢——去抑制自己,一時哭得雙肩顫抖。但是海絲特並沒有彎下身來擁住他。她沒有坐起來,只是伸出一條胳膊,把手掌放在他不住抖動的肩胛骨之間。

迪迪期望著她的撫摸能給他帶來安慰,能平息他溫暖的悲傷。但是沒有。

「告訴我吧,」姑娘說。

「我不能。」但他其實能。話語使溫度下降,使他的悲傷冷卻下來,並漸漸不再流動。他擦掉眼淚。「我哭是因為很多原因。為你。為我。還為你剛才所說的話。我這種視力讓我多麼難受,但願你能明白就好了。看到一切……幾乎所有的一切都那麼醜陋,簡直令人太痛苦了。」

「你是指你自己。」

「也包括我,當然。」接著說了下去。海絲特顯然知道這些話對他的影響。她一定希望這樣。迪迪的眼淚(現在)幹了。枯萎變乾的悲傷。

「所以你才說自己犯了罪。」

如果真是這樣該多好!迪迪嘆了口氣。海絲特知道得那麼多,卻又什麼都不知道。

「對不起。我說過我們談那件事情沒什麼好處,但現在我卻打破了規矩。道爾頓,跟我說點別的吧。告訴我你喜歡誰或者愛誰。」

「我愛過我妻子。起碼我這樣認為。我想我也愛我弟弟,在一定程度上。但我們不常見面。可能我並不是真的愛他;只是想成為他那樣的人……我想除了你,我並不真的喜歡誰。」

姑娘沒有接話。

「真希望現在能擁抱你。」話剛出口,就意識到她此刻近在咫尺,他完全可以如願;如果他真想的話。但是迪迪想要的並不是單純的擁抱,所以他根本就沒有伸出手去。「我想跟你做愛。」

由於兩個人並沒有接觸,迪迪只好抬起頭來。發現它又回來了,絕對不是記憶的捉弄:他昨天見過的那張毫無表情的面孔又回來了。像死去的動物的面孔,或者像某種從來不該讓人看到的內臟。微微顫動,不透明,跟他或任何人都不存在交流。處於隔絕狀態。迪迪突然覺得極度不安。不得不站起來在房間里走動。他走幾步,轉過身,又走幾步,不時地看一眼海絲特。她微低著頭。

迪迪(現在)懷疑自己對這姑娘的感情了。有些眩暈,他想通過踱步來緩解。迪迪驚恐起來。他在陷入一種怎樣的情形呢?他對她懷有一種強烈的好感,沒錯。但也許主要是同情;就像對他曾經帶回家來照顧的一隻受傷的流浪貓一樣。不是愛情。

看了看自己的手錶。才四點半鐘。迪迪打破沉默,開始找借口離開。仍然在走來走去,心裡十分難受。雖然感覺到自己這麼早離去令海絲特非常失望,但要離去的願望無法抑制。

「別走,道爾頓。離探視結束還早呢。」

但是迪迪不會僅僅因為海絲特希望他留下而留下。為了不至於太狠心,他編了一個謊言。「我五點鐘還有個工作會議。你知道,今天找時間來看你已經很不容易了。」這不是他第一次對海絲特撒謊。

當然,海絲特對「謊言家迪迪」並不是太了解。不過也許她知道他在撒謊,但還是決定把謊言當成實話。她會滿足他出去呼吸新鮮空氣的要求。儘管不太友好,甚至很生氣,她還是同意他離開。

「但是等一下。」當他站在床邊跟她吻別的時候,她拉住了他的胳膊。「再佔用你一點兒時間。請幫我梳梳頭。通常都是我嬸嬸梳的,可是她拉得很痛。我想讓你來梳。」

「我會遲到的。」

「只需要幾分鐘,求求你了!」

「好吧。」

迪迪既焦慮又心不在焉地從床頭櫃的抽屜里拿出梳子,在海絲特的床沿坐下。他的外套已經穿上並扣好。他右手拿著梳子,向下梳理著姑娘濃密柔順的金色長髮,左手握住頭髮的上半截,這樣,碰到有纏結的頭髮需要梳順時,也不至於一下子拉到頭皮里的髮根。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一點兒都不痛。真好。」

迪迪因為能讓海絲特高興而感到高興,馬上就變成了另外一個迪迪。他不禁彎下腰去,嗅著海絲特的頭髮,並用嘴唇摩挲著她的髮絲。

「你不想再呆一會兒嗎?」海絲特抓住他的雙手。

迪迪的恐慌再度襲來。他一貫的恐慌,因為不能理解而產生的恐慌。他的嘴唇乾了,頭上、頸後、腋下都汗津津的。他放下梳子,雖然頭還沒有梳完。

「我得走了,」他固執地說,「很抱歉,因為這是你手術的前一天……」

「沒關係。別說了。」

迪迪倉皇而逃。

當然,他(現在)無處可去,因為要到九點一刻才去電視台。最佳方案:叫一輛計程車,返回拉什蘭酒店。回去之後,爭取睡上幾個小時。

但是不要。不要這麼快就把自己關進另一個人工合成的狹小空間。迪迪想呆在室外昏黃的暮色里。而且想走一走,儘管他很疲勞。沿著普通的街道,大體朝著市中心的方向走去。迪迪很可能會一路走回去,當然也沒有必要提前決定。

(現在)驅動著他的是沉重的情感。所以,不斷地邁動雙腿會對他有所幫助。一走出醫院大樓,他的恐慌就被羞愧所取代。迪迪為自己感到羞愧。這是一種沉重的、玻璃水般的情感,有點像水,但是比水更濃,更黏。羞愧像濃痰一樣將他淹沒。在昏黃的暮色里,滿腹紫色的陰沉思緒。迪迪能夠支配的只是力量的影子,他藉助這些影子向上掙扎,一把一把地往上攀升,想進入一種明朗的亮光。但他畢竟是在努力,頗有大丈夫氣概。必要的時候手腳並用。擦破了手掌和膝蓋。不肯言敗,也不願承認面前有無法翻越的高牆。

迪迪這是怎麼了?你也許會認為他剛才在醫院的時候中了圈套,就像星期天下午在黑洞洞的火車包廂里中了——或者他覺得中了——圈套一樣。(現在)並沒有人把他逼入絕境。一位漂亮的女人向他示愛,在他心中喚起了一種前所未有的柔情和渴望。這與圈套不是相差十萬八千里嗎?不如說是一種解放。一種幸福。一種奇蹟。

迪迪正朝市中心走去。他一邊走,套在粗花呢西服和切斯特菲爾德牌大衣里的兩條瘦削而神經質的胳膊一邊撞擊著腰部以下的空氣。他為自己逃離這樣的福分而懊惱。為讓自己的新愛人痛苦而懊惱。通常情況下,迪迪並不是一個猶疑不定的人。跟女人打交道也很少畏畏縮縮。他在海絲特面前表現得那麼古怪,那麼任性,一定是與其他一些已經變得模糊不清的事情有關。根據一條心理感染的古老規律,如果一個人在某個特別、具體的問題上認識不清或完全糊塗,到頭來就會影響他全部的判斷力。

像所有的動物一樣,迪迪有兩隻眼睛。讓我們假設他的一隻眼睛患了病,或者受了傷。它代表尹卡多納之死及其相關的謎團。另一隻眼睛是一個完全健康的器官。它代表他與海絲特的交往以及兩人不斷加深的聯繫。面臨這樣的情形,他怎麼還會如此愚蠢呢?居然指望那隻視力健全的眼睛不會受到那隻病眼的傳染。人是雙目視覺的生物,用兩隻眼睛來看東西;兩隻眼睛同時移動,可以產生立體感。但是眾所周知,如果一隻眼睛嚴重發炎或重度感染,或者是受到重創,比如僅僅是一隻眼睛因為外傷而導致視網膜脫落,那麼,另外那隻完全健康的眼睛最後也會出現同樣的情況。一種交感反應。

正是對於自身受傷部位的交感,才使他看不清與海絲特的關係。如果不小心的話,他就會毀了一切。正如他一直明白的那樣,海絲特與尹卡多納兩個人已經無法分離。他們的命運通過他而聯繫在一起。好眼睛與壞眼睛,美好的景象與反覆出現的噩夢。要想正確地看待其一,他就必須徹底地想清楚如何看待兩者。

關於那工人之死。迪迪覺得自己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呢?昨天晚上他去拜訪了彌拉·尹卡多納——只是昨天晚上的事嗎?彷彿已經過去了很久——從那之後,他感覺輕鬆了一些。負罪感減輕了。本來就該如此。那些人簡直跟動物沒有兩樣。不應該為他們的命運而浪費感情。正是尹卡多納那種人才使生活變成了噩夢。迪迪不會有負罪感。他不能那樣。他的生活中沒有負罪感的位置。因為一旦迪迪讓負罪感進入家中,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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