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麗絲?
迪迪光著身子,跟體壯如牛的彌拉一起在床上翻來滾去,一邊擔心有人在恨恨地看著他們。儘管如此,他還是不能停下。「勇敢的迪迪」,自己都沒有料到會如此強壯。女人快活地叫著,指甲挖進了迪迪瘦削的肩膀。迪迪(現在)平躺著。女人側躺在他的右邊,她的頭、右臂和右腿都搭在他的身上。她真是太重了。迪迪推開她,然後轉身向左側卧著,全身大汗淋漓。是誰在看呢?
他有膽量去試圖填補尹卡多納作為丈夫和父親的位置嗎?不僅除掉尹卡多納其人,還盜用他的身份?托米似乎並不反對。迪迪會確保那個瘦巴巴的孩子在大多數晚餐時都能吃到一盤草莓冰淇淋,而且還會儘力扮演好繼父的角色,對幼童軍 活動表現出適度的興趣。但是那位被殺害的工人呢?通過輕率的火化儀式,尹卡多納失去了自己壯實的身軀,屍骨無存的他連做鬼都難了。不過,那傢伙畢竟是剛死不久,不可能變得像鬼一樣模糊、縹緲和無力。即使被化成了一小堆灰燼,尹卡多納還是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仍然強大有力。而且可憐。就像一位傳說已葬身大海的海員丈夫,若干年後悄悄地回到家鄉,由於留了鬍子,頭髮也白了,鄉親們已經無法認出他來;在漫天大雪中,他瑟瑟發抖地站在自己簡陋的老屋前。然後躡手躡腳地靠近冰冷的窗戶朝里望去,好看看自己心愛的妻子,看看那個依然年輕、臉上沒有皺紋的女人心滿意足地擁著自己的新丈夫和他們的小寶寶。不過,就算尹卡多納像傷心痛苦的伊諾克·阿登 那樣在這所房子里陰魂不散,他一定也明白迪迪從這種新生活中一無所獲。真的是一無所獲。迪迪只是想補償而已。
但是夢從來不會滿足於僅僅解釋某一個念頭。正因如此,夢才會與有意識的幻想以及確切的記憶糾纏在一起。也正因如此,夢才具有解釋甚至教導功能。迪迪的夢(現在)開始解釋他今晚與尹卡多納太太會面時始終沒有想通的一個問題。因為夢裡的女人不僅僅是尹卡多納的妻子——她如今成了迪迪所繼承的遺產和法律上的負擔。這個女人還是瑪麗 ,即他和保羅的保姆。像牛一樣強壯、有些糊塗、也有幾分虔誠的可靠的瑪麗,自從他們兄弟倆出生以來,她就給他們喂飯、洗澡、穿衣服,打他們的屁股,安頓他們到共用的卧室睡覺,並替他們關燈。彌拉·尹卡多納的頭髮(現在)變成了瑪麗那樣的短直發,是一種自然的淡褐色,而不是她原來的發亮的銅色捲髮。這位寡婦的話語(現在)也跟從保姆嘴裡說出來的絮絮叨叨的連篇廢話沒有兩樣。這些話總是翻來倒去,毫無意義,就像瑪麗星期四晚上餵給他們吃的土豆泥以及星期一、三、五早晨的麥片粥。這些話就像她水桶般的腰身或她腋下的怪味那樣一成不變。
那些話呀!重複得簡直不可思議。每天晚上,瑪麗都會給他們念一些報紙上的文章,包括各種可怕的事故、強姦、謀殺等,通常是什麼都有。她一邊吸塵、擦灰、做飯、用罐子裝食品,或者釘扣子,一邊反覆講述她們姐妹和弟弟的故事:她們家有姐妹八人,全部健在,有的是修女,有的是保姆,還有的是家庭主婦,而唯一的弟弟則是個單身漢,以開計程車為生,愛喝酒,早年從廚房的樓梯上掉下來摔死了。順著這一串往事,就會接著講到她過世的父母,他們曾是賓夕法尼亞一座大莊園里的馬車夫和廚娘。而且最終會講到一個最精彩的故事,一個由於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而被聖化的故事:男主人和女主人真是太好了,在瑪麗八歲的時候,還曾經叫她到大宅去跟他們的女兒一起玩了整整一個下午。永生難忘的下午。「她穿得太漂亮了。他們還讓我在那兒吃飯。那天晚上我回家的時候,我姐妹們的臉色呀,可惜你沒有看到!她們不明白為什麼會挑選我而沒有叫她們。我猜我長得最好看。哦,她們簡直氣瘋了!」
那些話呀!她跟送奶的、賣肉的,還有食品店的店員之間總是會發生令人費解的爭吵,主題顯然是他們是否有權欺騙瑪麗。每次她都說是自己吵贏了。「我跟他們說不能太過分了,真的。」還有她的信仰,保羅和迪迪已經聽過無數遍了。教堂——至少是教堂的概念——對保姆來說是一種安慰。某某神父說她前三個禮拜天沒去望彌撒沒關係,因為知道她得獨自帶著兩個孩子。每天起床的時候,她會不厭其煩地告訴他們早餐吃什麼,中餐吃什麼,晚餐吃什麼。迪迪和保羅總是跟瑪麗一起用餐,所以對飯菜的安排早就一清二楚。其實瑪麗用不著每天報菜單,他們只需要知道當天是星期幾就行了,因為很久以前瑪麗就說過,有不多不少二十一種飯菜可供選擇,除此之外就沒有了。一周的七天中,每日三餐都是固定不變的安排。瑪麗偶爾還會講講她星期三休息時的約會,他們聽得似懂非懂。迪迪記得,她那些不知道名字的男朋友中,有一位是海員。但每一次都很短暫,所以迪迪和保羅一直沒能背著父母在哪個街角見到瑪麗的追求者。每當一位新的追求者出現時,瑪麗的希望總是來得很快,但接著就去得更快。希望破滅之後,她就會解釋說,這一位在送她回家的路上對她動手動腳,或者那一位在電影院的包廂里想跟她做醜事,那些事情跟他們禮拜天早晨在墨爾斯公園看到的那個老頭在樹後所做的動作有關,當時瑪麗讓他們趕緊走開。「當然,我知道我的孩子們長大後是不會那樣的。」在好多年的時間裡,保羅和迪迪對這些都一竅不通。不過似乎也沒關係,因為瑪麗說話的時候,從來就沒有等著他們回答,似乎也不曾指望他們回答。只要他們人在場就夠了。在保羅和迪迪的印象中,瑪麗說的話對他們其實都是耳邊風。
保羅六歲那年,在一年級快讀完的時候,他勇敢地找母親談話,要求從瑪麗令人窒息的照料和一成不變的安排中獲得一點獨立。快讀完二年級的迪迪找到了欽佩保羅並希望仿效他的又一個理由。「勇敢的迪迪」即將誕生了嗎?還沒有。不會這麼容易。通常情況下,只要是保羅先干成的事情對迪迪來說就會更艱難。「唉,我失去了一個寶貝,」瑪麗一邊說,一邊不無誇張地繞過保羅的床,來到迪迪床邊,幫他掖好被單。「可我還有一個寶貝,對吧?」她彎下身去,把讓被單裹得幾乎動彈不了的迪迪擁進她碩大的懷裡。七歲的迪迪一方面覺得自己被困住了,無法脫身,另一方面又很難過,他知道瑪麗非常傷心。不由自主地對她產生了同情,就像對一個聲音不可能充耳不聞一樣。那聲音意味著他不能馬上與保羅一樣獲得獨立。迪迪成了瑪麗的一切,成了她原本已經大受制約的關懷欲的唯一對象。成為別人「最後的快樂」,這是多大的責任啊!瑪麗就像一個貪心不足的大孩子,必須很有策略、很有耐心地讓她改變這種心理。(現在)與彌拉·尹卡多納的關係也面臨同樣的任務。在夢中,迪迪知道自己沒打算與她永遠保持婚姻關係。只是一種權宜之計。等到她從丈夫去世的噩耗中恢複過來。然後迪迪就會自由了。
但是在夢裡,迪迪覺得娶自己的保姆顯然不對。瑪麗肯定比他大很多。保羅應該幫幫他,而不是輕輕鬆鬆地要求自由,然後跑到一邊去獨自享受,留下迪迪來療救大人們破碎的心靈,重建他們受傷的自我。如果讓保羅來娶尹卡多納的遺孀,恢複的過程可能要快得多。保羅既不像迪迪這麼耐心,也不像迪迪這樣敏感。與保羅在一起,彌拉·尹卡多納就不得不擔起自己那份義務了。
該發生的都已經發生了嗎?迪迪望著彌拉·尹卡多納,她把蓋在身上的被單踢到了雙人床的腳下,自己四仰八叉地睡著了,睡衣掀到了乳房之上。她(現在)好像開心些了。迪迪挨著床沿躺著。如果他要離開的話,最好是趁她還在睡覺的時候。不要等她醒來,又開始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她肯定也知道他不會聽,也不會當真。語言是神聖的。跟身體一樣神聖。彌拉·尹卡多納是語言的褻瀆者。是瑪麗的忠實信徒。跟瑪麗在一起,迪迪居然沒有變成聾子,可真是個奇蹟。得提防彌拉。迪迪雖然不像以前那樣強壯,卻再也不想那樣縱容別人。
床墊很軟。迪迪悄悄地從床邊下來,跪在地上,但願嘎吱作響的彈簧不會吵醒彌拉。如果能找到鞋子……
「你要去哪兒,帥哥?」女人睡意矇矓地問。
迪迪意識到自己(現在)已經醒來。不是在做夢。空間又變了。眼前的女人是金髮,乳房小巧,左肩上有一顆很大的黑痣。
「我不能在這兒過夜。不過我剛才睡著了,現在,」他看了看手錶,「已經四點了。」
「隨你便吧,情哥哥,」女人說。迪迪沒有開燈,從地上找到自己的衣服穿好。
「多麗絲,我現在得走了,」他柔聲說道。
「好吧。也許我們還會見面的,」她好像又要睡著了。
四點半。在拉什蘭酒店的大堂里,迪迪買了一份《信使公報》的《城市版》,然後走進電梯;但進房間後,卻只是掃了幾眼報紙就關了燈。上樓之前,迪迪已經囑咐夜班職員九點鐘叫醒他。本周以來,他每隔一天都是七點起床,今天不在這個時間起來等候報紙的晚間最後版,似乎也算不上什麼勝利。既然星期二和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