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孩子朝迪迪做了個鬼臉,得意洋洋、大搖大擺地走過咯吱作響的木地板,坐到自己的椅子上。黑白電視屏幕上閃現出來的好像是超人,迪迪的視線一遍又一遍地朝那邊瞥去。他對這女人真是無可奈何。他沒想惹她生氣,可到頭來還是讓她惱了。而她呢,以為這位來自鐵路公司的道爾頓先生擁有不曾明說的調查權,大概已經在後悔自己的口無遮攔了。她覺得遭到了拒絕,同時也很焦慮,而且也對自己不滿;於是反過來責怪迪迪說了不該說的話。她明白自己處於守勢,便決定以攻為守。好吧,不能因為她要生氣,迪迪就一定得跟著生氣。尹卡多納的遺孀既粗俗又愚蠢,跟她那位蠻橫無禮的丈夫不相上下。但迪迪的正義感告訴他,他是強勢的一方,儘管他並不覺得強壯;而她是弱勢的一方,儘管她一副怒氣沖沖、無所不能的樣子。她受到了迪迪的傷害,雖然她自己並不知道。如果她還有一點理智——看起來不排除這種可能——知道為自己的將來擔憂,那麼,殺死她丈夫的兇手就有義務幫助她。

「尹卡多納太太,還有最後一個問題。您丈夫購買人身保險了嗎?他有存款嗎?我想知道的是,除了工會給你們的錢之外,您還有沒有日後生活的費用。」

「我知道你到底想幹什麼,你這狗娘養的,」女人尖叫著,揮動著雙手,把放在兩人之間矮桌上的裝滿煙頭的煙灰缸也打翻在地。「你是想說明我們並不需要該從鐵路公司那兒得到的那些臭錢。好吧,你聽著,先生。我堂哥是一位律師,而且是一位很棒的律師。他昨天跟我說過,這根本就沒關係。喬是因公殉職的,是被你們那王八蛋火車壓死的。你們得賠償,而且得賠一大筆。你們要付出大代價。」

「我們最好別這樣。我受夠了,」迪迪說,他覺得喘不過氣來,還覺得噁心。他怎麼會為這種人竟然有過一時的心動……他站起身來想走,想邁過地上那一小堆煙頭、火柴頭和煙灰。女人已經在他之前衝出了客廳。迪迪轉向那孩子,想(現在)對那孩子說幾句他但願早就說出口的話。比如:你是隧道里那位工人的兒子嗎?又比如:我很抱歉。再比如:我想給你和你媽媽一點兒錢。「沉默的迪迪」只是獃獃地望著那孩子。那孩子則冷冷地瞪著他,然後將手伸向電視機上的一個調鈕,調高了音量。

氣得滿臉通紅的女人等在門廳,迪迪走了過來。女人把他的外套和帽子塞給他,然後拉開大門。「您這麼做會後悔的,尹卡多納太太。」

「你才會後悔,先生,馬上!」

迪迪對身後那重重的摔門聲有所準備,但是對走上人行道之後內心的空洞感覺卻毫無準備。他居然把這次見面弄砸了,不禁感到沮喪。如果他找到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給了那女人一點錢就好了。不過,從純粹自私的角度來看,他幹得還不錯。迪迪從那女人口中可能已經了解了他所能了解的一切——如果她真像表面上那樣心無城府,並且講的都是實情的話。比如說,他了解到尹卡多納的遺孀對火化之事並不是特別在意。昨天晚上,當迪迪打電話給花園殯儀館而得知這個消息時,馬上就覺得死者的遺囑里不可能有這一條。肯定是有人——鐵路公司或警方或死者的妻子——想掩蓋什麼。(現在)那一切可能只是——看起來也像是——自己的胡思亂想了。儘管鑒於尹卡多納的背景,這樣一位工人居然會立下這種遺囑,實在是有些離奇,但卻不能因此而懷疑其真實性。

「困惑的迪迪」必須謹防到處見到鬼影。那幾乎跟什麼都看不見一樣糟。也許更糟。如果不小心的話,他的腦袋裡將只會編造各種可怕的假設。

記得有一個各種事情都清晰、平靜、因果相生地發生的世界。正如有一個隧道里的世界一樣。在隧道里的世界中,各種混沌、盲目、高速的事件時而縮小,時而擴大,時而凋萎,時而膨脹,看不出任何的邏輯關係。

但是不,要記住第一個世界。(現在)要想的是那個世界,是那個清晰的世界:那裡裝有低壓電和普通的照明設施;在那裡,人們可以相信報紙上的文章、購貨單和銷售數據;在那裡,人們會開口說話,就算不是很禮貌,起碼會回應別人的話語;在那裡,人們可以指望屋子裡要麼乾淨整潔,要麼骯髒凌亂。

誠然,在某種意義上,那工人的火化所表達的是對迪迪行為的先見性評價。但發現這一點的是迪迪自己;是他自己造成了尹卡多納的死亡,從而使尹卡多納的怪念頭得以提前實現。

再從整體上看,由於剛才與尹卡多納的遺孀一起共同度過的那令人壓抑至極的一小時,迪迪對整個事件有了十分明確的真實感。在理性的範圍之內,迪迪似乎沒有理由懷疑那工人的存在;還有他自己在那工人之死中所起的作用。也沒有理由繼續懷疑那工人是否就是尹卡多納,那傢伙雖然已經死去,但通過他的妻兒所留下的令人不快、懊惱的印象,他的存在卻似乎得到了證明。由此看來,迪迪此行算是取得了成功。除非他堅持要了解某種完全出乎意料的情況,從而徹底推翻自己此前的推論,徹底攪亂自己井然有序的記憶。迪迪想要的就是這樣嗎?大吃一驚?一團亂麻?

可話說回來,如果今天晚上已經實現了某些目標,迪迪為什麼還不願意返回酒店呢?已經十一點了。而且他也沒有更好的地方可去。星期三的晚上,在一座不大的城市裡,到了這麼晚的時間,電影快要散場,飯店已經關門,酒吧也即將打烊。他可以到公園去散散步,可公園位於城市的另一邊,在科學與工業博物館和大學附近。而且公園到半夜可能也會關門。

迪迪可以乾脆走回拉什蘭酒店。從他(現在)所在之處到市中心有好幾英里;這樣應該可以滿足他在外面多呆一會兒的願望。儘管來的時候是乘計程車,但是他覺得不用問任何人也能找到路線;依靠自己出色的方向感就夠了。(現在)走了約十個街區了。街上行人稀少——只有幾個十多歲的孩子,還有幾位老人。住宅區走完了,楓樹大街的這一段是商業區,相關設施表明這一帶的居民平均收入較低:服裝店,食品店,當鋪,糖果店,酒品店,以及櫥窗上貼有告示的電器商店。「概不賒欠」。「還價免言」。多數店鋪都裝有堅實的鐵防盜網。絕大部分都已經關門,還有幾家沒關門的也幾乎空無一人。只有街區盡頭的一家除外;紅紅綠綠的霓虹燈縱向顯出「斯莫爾酒吧」的字樣,在「斯」和「酒」兩字之上,分別疊加了一個霓虹燈組成的雞尾酒杯圖案。人們出出進進。迪迪透過窗戶往裡看去,只見酒吧里有不少人。在這樣的街區,在一個不是周末的晚上的這樣一個時刻,算得上是顧客盈門了。

迪迪(現在)坐在吧台邊。要了雙份威士忌加冰塊。在他旁邊的圓凳上,坐著一個三十五歲左右的金髮女人,身材較瘦,穿著土紅色的裙子和鞋子。她用一隻手掌托著下巴,染過的指甲尖清晰可見。她朝他微微一笑,他機械地回了一個笑容。幾分鐘之後,一直盯著自己的酒的迪迪想起了她的微笑。抬頭看看她是不是還在那裡,想更加自信地再擺出一個笑容。她的手順著面頰向上移去,捂住了自己的額頭。

「不舒服嗎?」

她對迪迪的搭腔似乎並不感到意外。「沒有,只是累了。也許是唱機 的緣故。我聽了一會兒就受不了。」

「你來這兒很久了嗎?」

她(現在)用異樣的眼神望著迪迪。「這叫什麼問題?」

「我不知道。算了。我給你買點兒喝的吧。」

女人要了一份伏特加馬丁尼。迪迪又要了一份威士忌。他們沒有說話。迪迪之所以沒有說話,是因為他只能想出一個話題。而他又十分清楚女人會如何反應,所以他要仔細考慮一下,以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想跟這女人上床。迪迪沒有說話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唱機正在播放甲殼蟲樂隊的一首曲子,一首他特別喜歡的曲子。

他再一次轉頭去看那女人時,她問:「又怎麼了?」

「你不是顧客吧?你在這兒工作,對嗎?」

「你希望我說『對』嗎?」她問。

「我的樣子像警察嗎?」

「也許吧。我怎麼知道警察是什麼樣?」

「說實話好了。」迪迪遞給她一支煙。

「你有可能是警察。不過我也說不準,你如果是警察的話,穿得又很奇怪。」她看了看他那搭配混亂的衣服。「你在人群中很顯眼。當然,你也可能只是一位受了委屈的可憐的丈夫。」

「說得還是不對……哦,實際上,我是一位前夫。三年前被解僱了。」

「我該說抱歉嗎?」

「不用,」迪迪說著,把手放到她的大腿上。「聽我說,你現在有空嗎?」

「你是說這會兒?」

「沒錯,這會兒。」

「我猜,你是想知道我是不是有個咱倆可以去的地方,對吧?」

「你有嗎?」

「不知道。」她從手袋裡拿出一隻化妝盒——紅色緞面,比她所穿的裙子和鞋子的顏色要淺——開始往鼻子上撲粉。

「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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