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從椅子里站起身,離開了房間。轉眼就回來了,手裡拿著兩罐萊茵戈爾德啤酒,兩隻印有裸體美人魚的玻璃杯,還有一隻開瓶器。把它們放在上過油漆的矮桌上。「紳士迪迪」動起手來;打開一罐啤酒。「我剛才說,」女人一邊慢吞吞地說話,一邊看著迪迪將半罐啤酒倒進一隻杯子里,「不是天主教徒就要下地獄。這麼說好像不大好,對吧?不過,我想我真的相信這個。我也沒有辦法。教義上是這麼說的。我在學校里從修女們那兒學到的,然後就永遠忘不了。」她喝了一大口啤酒。「你知道,她們教的我全都記得。她們很嚴格,沒錯!可不管她們教了什麼東西,你都會學得很好。如果你耍滑頭不好好做作業,或者發現你在課堂上傳紙條,那就會讓你好好領教一下了。叫你一輩子都忘不了。嗯,有幾次我放學回家的時候,屁股已經通紅,火燒火燎的。」她笑了起來。「原諒我這麼說話,狄龍先生——」她咯咯笑著,一時說不下去。「真的,我的小屁股蛋兒又紅又燙,她們簡直可以用我來暖被窩了。」又是一陣大笑。接著沉下臉來。「不過你也知道,現在可就不一樣了。孩子們如今可輕鬆了。對吧?我們家托米上的是一所修女辦的學校,可她們從來不打他,布置的作業也不到我當時的一半。上個星期他——」

「尹卡多納太太,您剛才談到您丈夫的遺囑,還有火化的事情。」

「哦,當然。我正要接著說呢。」她把剩下的半罐啤酒倒進杯子里。「嗯,他們發現喬之後,就把他送到了火車站附近的一個地方,但他們告訴我說,我得到星期一早上才能去。我還是去了,可他們不讓我看遺體,而我也不想看,你明白嗎?」她停了下來。迪迪點點頭。「你瞧,是我的神經。我的神經有時很脆弱。」

迪迪等著她往下說。難道只有這些了嗎?

「你真的不想來點兒啤酒嗎?」

迪迪搖了搖頭。

「嗯,我想也不能讓它浪費了。」她咧嘴一笑。

迪迪開了另一罐啤酒,幫她倒進杯子。「他們不讓您看遺體,然後呢?」

「然後我就回了家,那時已經是星期天的深夜了,家裡來了許多人,都是我和喬的親戚朋友。我們一邊喝酒,一邊哭,當然主要是喝酒。然後我們打開遺囑。我只看了一眼,就知道他媽的出問題了,所以我馬上拿著它跑到樓上的電話機旁,給麥奎爾神父打電話。我就是這麼乾的,雖然當時已經是下半夜了,而且我自己也有點兒喝多了,你知道,因為一直那麼哭呀,難過呀等等。不管怎麼說吧,我把事情告訴麥奎爾神父後,他說我應該別管什麼遺囑,而把喬弄到一家體面的天主教殯儀館,比如教堂對面的多諾休殯儀館,剩下的就交給他處理好了。可就在這時,喬的弟弟查理來了。他也有個義大利名字,可我們都叫他查理。他在凌晨三點左右趕了過來。他們家剛買了一輛龐蒂亞克新車。他住在馬薩諸塞州的沃爾塞姆,他是從那兒一路開車過來的。我是九點左右給他打的電話,告訴他喬出事了。我是說,我不得不這麼做,可他根本就沒告訴我會馬上過來。不過他有那麼大一輛新車,你知道吧?不管怎麼說,他來了,看了遺囑,而他對教會可是恨透了,小時候上學時,修女們老是拿尺子打他,因為他是左撇子,而且牧師也總是跟著他,讓他不得安寧,晚上總做噩夢。他和喬的童年真是慘極了。」

女人靠回到椅背上。一口喝光了啤酒,有幾滴從一邊嘴角流了下來。她要說的只有這些了嗎?迪迪覺得越來越難以確定。

「抽煙嗎?」迪迪說著,把煙盒從桌子上遞過去。

「謝謝。我不介意來一支。」她探過身來,讓迪迪幫她點煙;迪迪自己也拿出了一支。幸虧他沒有喝啤酒,他已經覺得很累了。「我剛才說到哪兒了?」

這麼說還有下文。「說到您丈夫兄弟倆的童年很不幸。」

「哦,聽著,我根本就不相信查理說的話。他喜歡吹牛,而且愛記仇。再比如說喬,喬就不一樣。他不像查理那樣對教會懷恨在心,也沒有為自己的悲慘童年耿耿於懷。我敢打賭,他挨的打一點兒也不比查理少。可喬總是喜歡看事物光明的一面。」她朝迪迪展顏一笑;一時間,她顯得優雅迷人,幾乎是寬宏大量。她捻弄著戴在黃色襯衫之上的一長串紫色珠子,時不時地直視著迪迪的眼睛。

迪迪覺得房間正變得越來越小,而彌拉·尹卡多納卻變得越來越大。儘管兩人之間隔著約四英尺的距離,中間放有一張橢圓形的矮桌,兩邊才是兩把一模一樣的高靠背休閑椅,但是迪迪仍然能感覺到她的肉體,彷彿她就坐在他的腿上一般。鬆弛、肥胖、氣味刺鼻的肉體。她身體的某些部位對他幾乎產生了一種催眠般的誘惑力,(現在)至少有好幾分鐘了:她的乳房、她的胖手、一笑就露出來的金牙、銅色頭髮的深褐色髮根。

「不安的迪迪」。被各種互不相關的感覺所困擾。彷彿他的眼睛和皮膚出了什麼問題。他需要一個緩衝物——一塊堅硬、普通、冷漠的石板——隔在自己和這個喋喋不休的女人之間。當然,他說話的時候沒有必要望著她。只是迪迪又失去了頭緒。必須費力地回想他們(現在)談到了哪兒。彌拉·尹卡多納可以失去頭緒,而且毫不在乎。但是迪迪在乎。必須緊扣事實。事實之一就是:安傑羅——喬——尹卡多納不介意有過不幸的童年。「但是您丈夫的弟弟態度就不一樣,對吧?」迪迪大聲問道。

「查理嗎?那還用說!狄龍先生,你要是聽到他的話就好了。他說話可刻薄了。跟他打交道之前可一定得三思!」

「那麼,能不能這樣理解,尹卡多納太太:您把葬禮的事兒就交給您丈夫的弟弟來安排了?他到這兒之後,就由他全權處理了?」

「嗯,既然查理星期天晚上趕了過來,主動提出承擔所有的費用,我就不能跟他爭了,對吧?我是說火化的問題。錢是他出的,你瞧。當然我得承認,我根本就沒有想到他會主動掏錢。他和喬感情不是很深。我是說就親兄弟而言。當他最先說要出錢的時候,我還挖苦了他一頓,說他是喝醉了。我想我自己也喝了不少。那是個很漫長的夜晚。」

「您說您丈夫的弟弟住在馬薩諸塞州。他是幹什麼工作的?」迪迪突然意識到自己說話的腔調跟火車上那位愛打探的、自以為是的內勃恩太太很相像;但是他沒有辦法。事情緊急,沒有時間講究什麼腔調了。只要迪迪不斷地提問,彌拉·尹卡多納就不至於像個龐然大物。空洞的話語畢竟還是有點用處。

「他是泥瓦匠。泥瓦匠可掙大錢,你知道吧,狄龍先生?你瞧,是他們的工會爭取的,這樣他們在冷天——」

迪迪這一次連忙打斷了。「那麼如果依您的話,尹卡多納太太,您就會讓您的丈夫入殮,埋進教堂墓地,並舉行所有的宗教儀式,對吧?」迪迪不得不打斷她的話,因為他感覺自己有些發暈。提問並不是為了了解什麼。對這個問題——(現在)還有許多其他的問題——迪迪不用問就已經知道那女人會怎麼回答。他心中的謎團在這裡不會找到答案。每一個含有希望的話頭總是很快又被推翻。

「喂,你是想暗示什麼?」女人說。那令人不快的語氣讓迪迪吃了一驚;他習慣了她喋喋不休有氣無力的溫和聲音。「你是想說即使喬自己願意,他也不可能體面地下葬嗎?我知道你想幹什麼。想借我的口說話。就是因為報紙上那該死的報道,說你們那混蛋鐵路公司有人說喬可能是自殺。真是厚顏無恥!這麼胡說八道可是犯法的,你知道嗎?那家報紙居然這樣誣衊我可憐的死去的喬,我敢打賭我可以起訴他們,要他們賠上個十萬。還有鐵路公司。我的喬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怎麼可能幹出那種事呢?」

迪迪幾次想打斷她連珠炮似的責難,但沒有成功。女人(現在)住了口,帶著一臉的怒氣。

「尹卡多納太太,您完全沒必要這麼生氣。我能理解您對那篇報道上的說法的感受,可我的問題跟它毫無關係。真的。我想了解的只是您丈夫為什麼會火化。所以才問了您一個簡單、直接的問題。我的問題是,如果依您的話,您是否寧願讓您丈夫按天主教徒通常遵循的方式下葬。」

可她仍然不喜歡這個問題。「聽著,狄龍先生!」她把雙臂交叉在胸前,一副氣咻咻的樣子。「我覺得有件事情你沒有弄明白。我是修女們教出來的,上帝保佑她們,我一輩子都是天主教徒,到死還是天主教徒。如果我的托米回來跟我說,他要娶一個不是天主教徒的姑娘,我一定會揍他個半死。我會揍得他不知道——」

「您瞧,」迪迪又打斷了她,「我只是需要了解您丈夫葬禮的情形。」

「哦,你以為我在跟你說什麼?」她沒好氣地說,「別那麼急慌慌的。又用不著去救火。」

「尹卡多納太太,我很感激您的熱情和坦誠,可我還有工作要做。」

「我知道,我知道,」她嘆了口氣。「你為鐵路工作。請稍等片刻,我得再拿點兒啤酒。你真的不想陪我喝一杯嗎?那好吧。」她走出房間,迪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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