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還沒有形成真正的決定。相反,迪迪把葬禮的事情完全拋到了腦後。不等迪迪從這裡趕到殯儀館,尹卡多納太太和她兒子就已經在去墓地的路上了;也許已經抵達墓地,正在往棺材上撒土。心慌意亂的迪迪暗罵自己心不在焉。他(現在)一口也吃不下去了。雞茸湯看起來就像煮過的鼻涕。聰明、堅強、友好、積極、稍微有點自負的道爾頓·哈倫今天上午在同事面前的表現(現在)顯得不可思議;就算是做做樣子,就算是一個心裡裝著正事的人的出色表演,也不可原諒。到此時此刻還能這樣若無其事,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他馬上想到了海絲特。迪迪不會改變今晚不去看她的決定。否則的話,連同他居然會忘記葬禮這碼事,就會將他薄弱的意志暴露無遺。不過,在咖啡上來之前,他要給醫院打個電話,問問她的情況。

這個傍晚,他要給自己一點小小的懲罰。要一個人呆著。不跟吉姆或其他同事一起心神不寧地吃晚餐。他要改變方式,帶幾塊三明治回到房間,去好好地想一想。與自己的內心進行純粹的交流。他一直疏忽了這件事情;(現在)正為此付出代價。所有的一切都改變了原來的分量。他對嚴肅的事情掉以輕心,對無所謂的事情卻鄭重其事。「大傻瓜迪迪」。他得儘力想一想。不是擔心,不是焦慮,也不是自責。而是想一想。

儘管獨自呆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擔心海絲特會盼望著他,雖然兩點鐘的時候他跟她通過電話——他們已經給她的房間裝上了電話——並對她說他今晚不會過去。沒有編任何借口。但是,想到她躺在那裡,裹著家常的睡衣,既看不見,又動不了,不得不忍受她嬸嬸無休止的絮絮叨叨,他心裡就覺得難受。如果不是下午打電話時覺得交談很困難,他(現在)就會給她打電話。最好還是等到見面再說吧。

這時,他突然想起可以打另外一個電話。為什麼沒有儘早想到呢?雖然沒有去參加葬禮,他仍然可以了解一些情況。如果以什麼《鐵路工會》雜誌記者的名義給花園殯儀館打電話,他就可以詢問尹卡多納葬禮的情況,而不至於引起任何懷疑。如果他仍然想去看看那對孤兒寡母的話,用類似的借口去也不是難事。

您好,這裡是花園殯儀館。

迪迪報了一個假名字,自稱是那家工會雜誌的記者。「關於尹卡多納的文章差不多快寫完了,」迪迪小心翼翼地說道,「但我還需要了解一點情況。」電話另一端的人說會儘力幫忙。「讓我看看。哦,對了,我需要知道」——迪迪想先問一個無關緊要的問題——「他是埋在哪一處墓地。」

「您完全弄錯了。他根本就不是土葬。他是火化的。」

「火化!那……那他的骨灰存放在哪兒?」

「送到他母親那兒去了,他母親住在——我想想——住在得克薩斯。沒錯,就是那兒。是死者的要求,都寫在遺囑里。」

這消息讓迪迪大驚失色,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更不用談再問什麼問題了。他無言以對,儘力讓遲鈍的頭腦吸收聽到的信息。

「您還想了解別的情況嗎,道格拉斯先生?」

「哦,是的……是的,」迪迪回答,「我是說,不,我想沒什麼了。沒什麼了……對了,我只是想知道……骨灰是不是已經送走了?」

「今天下午晚些時候運走了,一等航空郵件,特快專遞,掛了號,保了險。我不介意告訴您,山姆大叔的郵局對這類郵件收費可不便宜。花園殯儀館沒賺到什麼,除了火化本身所收的錢之外。而火化又不是太貴。」

迪迪覺得自己再也無法說下去或聽下去,於是感謝了對方,掛了電話。

尹卡多納被火化而不是土葬這件事為什麼讓迪迪如此驚慌失措呢?因為這樣一來,那工人又被扔回了虛幻的世界。一具已經入土並漸漸腐爛的屍體是真實的東西。與死者的生前仍然有相像之處:還是結實、粗壯的身體。在相當一段時間內它會保持原樣。即使尹卡多納的屍體可能已經面目全非,在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後,仍然有挖出來的價值;仍然可以進行屍檢以確認他殺這一事實。但火化就不同了!骨灰可什麼都不是。沒有身體,沒有重量。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挖掘。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與死者的生前發生聯繫,沒有任何東西可以檢查。

迪迪讓一切亂套了。發生了一件神秘的事情。尹卡多納為什麼會要求火化呢?花園殯儀館的人提到遺囑里有說明,但也許是他弄錯了。一個名叫尹卡多納的人不是一位天主教徒嗎?而他的信仰不是禁止火化嗎?也許殯儀館的那個人——是殯儀員嗎?——在說謊。也可能他根本就不知情。還有可能是紐約波士頓標準鐵路公司希望將屍體不留痕迹地處理掉。甚至有可能是尹卡多納的妻子。他們或者她想隱瞞什麼,而保存下來的屍體也許會讓真相大白。

就算電話里的人沒有說謊或弄錯吧。不過,一位只受過中學教育、年紀也不大的工人居然會寫遺囑,這仍然很奇怪。除非尹卡多納預感到自己活不長。而火葬似乎尤其不合情理。尹卡多納居然會這樣處理自己的後事,像他這樣的莽漢怎麼會有這種故作超然的念頭呢?

迪迪的頭腦雖然很亂,但有一點已經確定無疑:不能因為相信電話里的聲音或標題含混的報道而任事情發展下去。「輕信的迪迪」得自己去做些調查。得去見見死者的妻子、鐵路官員、火車上的工作人員,還要盡量多找一些同車的旅客。僅僅是弄清所發生的事情,就需要找一連串的人面談,而即使這樣,迪迪仍然無法準確判斷自己到底是有罪還是無罪。但好歹是個開頭。迪迪焦慮的心情(現在)漸漸平靜下來。似乎有了一點能控制事態的感覺。難道是受挫感才使他覺得少了幾分惰性,多了幾分活力嗎?

可以肯定的是:剛才聽到的消息確實讓迪迪大為受挫。儘管在向警方自首的問題上一直猶疑不決,但他始終認為,最終一定會對尹卡多納之死展開調查;而要進行調查,就需要有完整的——或者勉強還算完整的——屍體。因此以為尹卡多納的葬禮會是常見的土葬。肯定會是這樣。那工人的屍體被保存起來。留作將來之用,會有某種作用。

總有一天,如果不是(現在)或最近的話,一定會進行屍檢。迪迪始終都這麼認為;還清楚地想像過那一幕。解剖室里的難聞氣味。一張長長的鋼製解剖台。鐵櫃里的玻璃架上,擺滿一排排加了塞的瓶子,瓶子上貼著紫色墨水寫的標籤,裡面是泡在福爾馬林里的各種人體組織,有的是殘留物,有的是戰利品。死於幫派混戰的幾個臭名昭著的罪犯的布滿彈孔的器官。過去十年里幾起大型飛機失事所留下的殘肢碎片。幾排被切成截面的喉管展示出不同的死因:一隻蝦子,一枚圖釘,一塊牛排,一枚五角硬幣。幾排處於不同發育階段的胎兒。中毒的大腦,被麻醉致死的神經系統,服鎮定劑而停止跳動的心臟,煤氣熏過的肺,玻璃渣劃爛的胃壁。

迪迪等待著。一位白衣白褲、身上散發著嘔吐物氣味的黑人用一輛有輪子的擔架車將一具屍體推了進來,並掀開上面的毯子。四個人等在一旁,他們是主驗屍官和三位副手。主驗屍官戴上半透明的褐色彈性橡皮手套,拿起一隻亮閃閃的金屬工具,在尹卡多納的軀體上豎著切了一刀,從鎖骨一直拉到恥骨,然後又在他的肚子上橫切了一刀。(現在)他放下工具,站在那兒,雙手伸進屍體的內腔,禮貌地移開了自己的視線。其他人都凝神觀看著。

任何沒有醫生在場或沒有醫療監護的突發性死亡,任何創傷性死亡,任何可疑的死亡,都應該由屍檢部門進行調查。法律上不是這樣規定的嗎?請繼續檢查。請大家看看。怎麼不看了呢?不要匆忙得出「正常死亡」的結論。迪迪知道,在紐約市,所有提出的火葬要求都還必須有屍檢部門出具的證明。他們對尹卡多納進行過屍檢嗎?不過,這座城市也許沒有這樣的規定。正如許多城市的驗屍官甚至不需要有醫學博士學位一樣。

有經驗的驗屍官據說是憑本能工作。他能嗅出一樁兇殺案。另外也是一個推理的問題,正確的推理。一位驗屍官應該是出色的病理學家,有六層樓的實驗室作後盾,分別涉及生物組織學、化學、血清學、X光學、粒子物理學和毒物學。但證據實在太多,讓人無法對付。通過屍檢,可以找出幾種可能的死因。除了迪迪那慌張的一擊所造成的損傷外,除了被「私掠船」號軋過之外,尹卡多納還可能有心臟病、肝硬化、沒有檢查出來的潰瘍、梅毒等。哪一種才是真正的死因呢?也許他的死看上去像是謀殺,但其實不然。還可能看上去不像謀殺,但其實是的。如果有人被火車撞死,算是誰的過錯呢?人們一致認為不能起訴那鋼鐵身軀的龐然大物,它只是履行了職責,完全按人類所設計的那樣行動,依靠自己致命的車輪在鐵軌上疾速行駛。可話說回來,人們也常常用類似的方式來談論自己,彷彿他們也是由人按要求設計和製作而成;他們也有同樣的無需擔責的理由。列車長是否多少有幾分責任呢?或者說哪一位工作人員?如果死亡的確是謀殺所致,就應該查出並逮捕兇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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