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勃恩太太拿起一個包裹,還有一個昨天那樣的鼓鼓囊囊的購物袋,然後離開了病房。幾乎是頃刻之間,空氣變輕了。呼吸也不再那麼艱難。迪迪開始覺得輕鬆和自在了。他的血液開始流動,神經開始搏動,視力變清晰了。(現在)真的能凝視那姑娘了。

她一層又一層地裹在睡袍、被單和毯子里;沒有形狀的身體直直地躺在床上,絲毫看不出迪迪所知道的那柔和的曲線。不變的只是海絲特那張為墨鏡遮去四分之一的面孔。

海絲特似乎也在凝視他。

像昨天一樣,她能朝他轉過頭來,顯出一種明察秋毫般的神色。但決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凝視,即通過視覺傳達思想,用眼神交流,用目光會意。盲人的面孔不會與作為面孔的其他面孔對話。只會與作為血肉意義上的其他面孔對話。觸摸是會意的唯一方式。

自從內勃恩太太離開之後,她的表情沒有明顯的變化。

海絲特的面孔昨天也是這樣毫無表情嗎?迪迪當時迫不及待地想跟那面孔下面的身體結合在一起,所以沒怎麼注意。但是,說到「身體」之上的「面孔」,不是只有看得見的人才會這樣形容自己或別人嗎?對於盲人而言,面孔只是身體的一部分而已。

面孔的獨立生命有賴於視覺。一旦沒有了視覺,面孔在很大程度上就已死亡。或者說成為一種試驗性、臨時性的東西。成為面孔的畫像——也許技藝很高;但不是真正的面孔。而是被物化的面孔。

盲人的面孔是置於他們身體之上的被調暗或熄滅了的燈。一張空有兩隻眼睛的面孔,因為失去視力而無從了解其他面孔的生動表情,所以永遠無法獨自創造那一整套相關的辭彙。由於渴望遵從自己想像出來的一致的理想,盲人偶爾也會試著做出類似於常人的表情。然而,就算處理得當,沒有視力的面孔仍然像手、腳或者胸脯一樣,既沒有理由也沒有辦法成為表情達意的工具。

沒有表情的面孔會怎樣變老呢?會緩慢一些,我們肯定會想。在正常的同齡人的面孔因為表情之累而平添皺紋的若干年之後,一張沒有視力的面孔,沒有通過觀察別人而學會不斷地表情達意的面孔,可能仍會光滑如舊。也許海絲特並不像看上去那麼年輕。表情的使用頻率不同,老化的速度也不一樣。

迪迪是不是看得太細緻了?使用了錯誤倍數的顯微鏡。退開一步,不藉助任何儀器來觀察。也許海絲特只是很安靜,等他先開口。她臉上稍稍動了一下。在嘴角旁邊,他就該看那兒。如果對常人來說主宰面孔的是眼睛,那麼對盲人來說就一定是嘴巴了。那裡有迪迪所尋求的會意。不是通過眼神和表情。而是通過嘴巴和觸覺。

不過此時此刻,迪迪並不想吻海絲特。她似乎太被動,而他則太固執。病房裡死氣沉沉。跟昨天的火車包廂是多麼不同啊,那裡讓人輕飄飄的,成了適於長途旅行的獨立的運載工具。也不同於那封閉的、嗡嗡響的洗手間,他們當時緊緊相擁站在那裡。

迪迪坐在床尾旁的椅子里,這時稍稍彎下腰,隱約又感覺到從下午四點在會議室里就已開始的背痛。「開始做檢查了嗎?」他不自然地問道。

「早上抽了血。做了心電圖。取了尿樣。就這些。」

「那只是手術前的例行檢查。醫生來看過你的眼睛了嗎?」

「還沒有。」

迪迪不知道下面該說什麼了。兩人似乎遙遙相隔。他往窗外望去,欣賞著海絲特無法欣賞的東西——景色。不同的色彩。移動的身形。各種東西來來去去,時「近」時「遠」。

「想吃巧克力嗎?傑茜嬸嬸給我買了一盒,但是我不喜歡。」

巧克力放在哪兒?在床頭柜上。「不,謝謝。」

迪迪打量著海絲特的病房,彷彿它可能成為某種輔助記憶的裝置。成為一個記憶庫,也許將來的什麼時候,迪迪可以在想像中再度尋訪其中的許多地方;他可以在記憶庫里踱來踱去,從各處提取他所儲存的印象。但這個毫無特徵的房間似乎不肯提供這種功能。

醫院的所有設施都差不多是同一種顏色。牆壁是黃白色,棉布窗帘也一樣。木衣櫃和鐵床被漆成亞白色,床上罩著一張白毯子,底下是常見的白床單。床邊白色的鐵床頭柜上,有一層白色福米卡塑料貼面;檯燈的白瓷底座閃閃發亮,與白色塑料桌面的淡光形成微弱的反差。兩把椅子——是表明按規定最多只能有兩位探視者嗎?——上包著白色的木紋狀人造革。如果不是早就了解的話,迪迪還會以為在眼科醫生看來,白色比其他顏色對治療眼疾更為有利。

裝巧克力的栗金兩色的紙盒,搭在海絲特床尾的黃色浴袍,床邊地上的棕色皮拖鞋,迪迪送的鮮花——房間里只有這些東西不是白色。

「我喜歡你送的花,」海絲特說。彷彿能讀懂他的思想。「我剛才說謝謝你的時候,你不相信我,對吧?我知道你為什麼不相信。因為我嬸嬸在這兒。不過你該相信的,你也知道。我不是客套。當我說什麼的時候,我都是真心的。」她嫣然一笑。迪迪終於看到了他暗暗渴望看到的東西。一張嶄新的面孔,秀美而有生氣。

已經漫步走進一個冷冰冰、燈光刺眼、由石頭砌成的大地方的迪迪被拉了回來。很高興被拉了回來,回到包圍著姑娘的溫馨的小房間。心中充溢著似水的柔情。一種感官上的、倦怠的幸福感猛然襲來。他從自己的座位上一躍而起,換到她嬸嬸剛騰出來的離海絲特更近的椅子上;並把它拖到床邊。把自己的臉貼在姑娘的胳膊上。但接觸的不是裸露的肌膚或薄如蟬翼的衣服。她穿著一件長袖法蘭絨睡衣,粗糙的布料使他感受不到記憶中昨天所感受過的肌膚。迪迪的左臉無法讓他進一步了解海絲特光滑結實的胳膊的形狀。海絲特肯定也不喜歡這種布料貼在皮膚上的感覺。如果這件睡衣不是醫院所發,而是內勃恩太太從廉價商店裡掏來硬塞給海絲特的,那該多讓人難受啊!他嘆了口氣。「嗯……說真的,你怎麼樣?」

「很難過。」

迪迪吃了一驚似的抬起頭。海絲特開始撫摸他理得很短的頭髮,他又垂下頭來。「為什麼?」

「我對手術不抱什麼希望。而且一想到你昨天想對自己做的事,就很為你擔心。害怕你今天會後悔自己打了退堂鼓。」

迪迪極力控制著自己,沒有從海絲特的臂彎里猛地掙脫出來坐直身子。「聽著,海絲特!我再說一遍,那不是昨天在火車上發生的事情。而是我一個月前所乾的傻事。」他竭力保持不動,蜷縮在那兒任她愛撫。繼續接受她平靜但不容抗拒的撫摸。「請相信我!你能原諒我起初對你說謊了嗎?因為昨天真正發生的是另一件事情,一件完全不同的事情。就是我後來……告訴過你的。跟那工人打架……」

迪迪不知道是否該進一步說清楚。他不想掏出那份剪報大聲讀給海絲特聽。同時還把這層樓的護士叫一位過來,讓她站在一旁看著他讀,好向海絲特證明他所讀的確實是印在報紙上的消息。

既然這樣決定了,迪迪還該這麼解釋嗎?別忘了,犯糊塗的是海絲特,而不是他;是她的大腦出了問題,起碼是短暫地出了問題。向她證明她的錯誤(現在)雖然輕而易舉,但將是一種危險的勝利。還是謹慎一點,讓這姑娘繼續以為是迪迪產生了幻覺吧。「見鬼,我知道你根本就不相信這些話,對吧?」他接著說,「你不相信我出過包廂,更不用說下過火車了。」

迪迪希望自己(現在)掩住了破綻。倒不是說他剛才這番話能起多大作用。無論他費多少口舌,想讓海絲特相信昨天的兇殺案,她還是不會信的——只要迪迪不出示他從早上就已掌握的白紙黑字無可辯駁的證據。她憑什麼要相信呢?

但是,就算海絲特不相信他的坦白,不肯共享他的秘密,她可能仍然會有所反應,並因此而覺得痛心或煩惱。相信「清白的迪迪」,她可能就會害怕「自欺欺人的迪迪」。這是一種自然的自我保護反應:精神相對正常的人會害怕精神已經失常的人。但是迪迪不願意這樣。或者說,如果她不害怕的話,她也會擔心。而當擔心變得難以忍受時,她可能會把他的故事說給別的人聽;也許是她的哪位醫生。不是要出賣迪迪,因為海絲特相信他什麼也沒有干,而只是想得到專業人士的建議,了解一旦自己的某位神經病朋友又開始強調他的幻覺全是事實,那她該如何回答。而那第三位知情者也許會把迪迪的所謂錯覺與今天《信使公報》上的報道聯繫起來。然後就會報警。

海絲特已經沉默好一會兒了。

「你在想什麼?」迪迪問。(現在)可以移動腦袋了。不是因為生氣,也不是想逃開。坐直身子,探過頭去,用自己的嘴唇摩挲著海絲特溫暖的面頰。對他的吻她沒有明顯的歡迎。「怎麼了?海絲特?」

「我在想,你知道,我們不該談論這件事。至少不該現在談。關於隧道里發生的事……在這件事情上我幫不了你任何忙,道爾頓。反而可能給你帶來危害。」

「危害?」迪迪重複著,一臉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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