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夥計,」吉姆說,「我想我真的陷在這兒了,你知道,被稱為什麼優秀員工。等到我為公司服務三十周年的時候,里格爾會送我一塊手錶,而做手錶用的金子此時此刻正在玻利維亞的丘陵里由哪個可憐的笨蛋開採著呢。哦,我才不會為了那玩意兒而死熬下去。生命太短暫了。這話我只跟你說,可別傳出去:如果在一年半的時間內形勢還沒有好轉,沒有根本好轉的話,我就要跳槽了。我有碩士學位,應該不會太難。最好不是太難!我還有老婆和三個孩子呢。」

「你真幸運,」迪迪說,「但願我也有老婆和三個孩子。」

「沒錯,我是很幸運。這個我知道。但是有時候,我還但願不是這樣!真的!看看你的情況吧,道爾頓。假如公司不徹底倒閉的話,你可能會挺過裁員關。也許我誇大其辭了,也許還不到那一步。但如果他們要我們勒緊褲帶,你也不至於太窘迫。如果事情僅限於不馬上提拔你,你也等得起。除非你得到機會另謀高就。」

迪迪聳了聳肩。

「再說了,」吉姆咧嘴一笑,「也可能到頭來你會娶里格爾的女兒或他們家族別的哪個娘們兒。到時候你就苦盡甘來,用不著流臭汗了。」

「我倒是希望再婚,」迪迪若有所思地說,「不過艾薇·里格爾不是我心目中的類型。」

「你有意中人了?」

「也許吧。」

「不想談論她,對吧?那好,我也就不打探了。」

迪迪(現在)的確覺得幸運。就連吉姆善意的無聊話也沒有像以往那樣令他反感。

「不管怎麼說,道爾頓,你知道,我之所以發牢騷,不是因為公司待我刻薄。看到公司的經營狀況,我恨不得要發瘋。」

「哦,他們其實一直都是壟斷。而現在將不得不放棄了。」

吉姆沒有接話。

「我們來教他們怎麼競爭吧,吉姆,」迪迪說著,笑了起來。「來自曼哈頓的年輕的商業天才身穿乙烯基宇航服,打入死氣沉沉的北部城市,揪著那些老頑固的鼻子讓他們退位,再坐上他們的搖椅。在接管自己選中的困難重重的老牌企業後,他們自上而下地進行整頓,提出一套新的——」

「你是在拿我開心吧,頭兒?」吉姆好脾氣地說。

「是呀,如果你想知道的話。也在拿我自己開心。」

「快看!」吉姆一邊揮手,一邊喊了起來:「在這邊,夥計們!」凱茨和那位不知道叫什麼的同事——也就是來自紐約辦事處的另外兩位代表——剛剛走進酒店的餐廳。他們來到迪迪和吉姆的餐桌,一道喝起了咖啡。迪迪說要告辭片刻。匆匆上樓拿起公文包。十點差一刻時,四個人一同來到酒店門前,有輛黑色豪華轎車正在這裡等著我們,開車的是一位中年人模樣的東方人,穿著一套深藍色制服。司機座一側的前門上有個小小的穹頂形標誌,上面是天藍和金黃兩色;除此之外,車身全是黑色。像是靈車,迪迪心裡想著。不過他並不介意。

「該怎麼稱呼你,小夥子?」吉姆問,同時將一隻手搭在司機的肩膀上。

「老張,」那人回答。吉姆朝其他人眨了眨眼睛,然後在座位上坐好。

迪迪坐的是摺疊式座位。不是很舒服。由於脊骨發痛,他花了好一會兒才找到合適的坐姿。側著身子,面朝轎車的後門。他的兩條長腿彎不過來。但是因為這個座位不一樣,幾乎像是後來加裝的,迪迪覺得自己得到了某種特許。另外三個人並排坐在他的左邊,正說著一大堆毫無意義的廢話,而他不需要用更多的廢話來應答;他的話肯定會像黏乎乎的太妃糖一樣令人難受,或者像咀嚼過頭的泡泡糖一樣寡然無味。艾倫、凱茨和那位不知叫什麼的同事並肩坐在柔軟的灰色皮座椅上。三人之中,吉姆並沒有什麼明顯的不同,也不比其他兩人更有同情心;迪迪不喜歡另外兩個人,也不喜歡吉姆。此前的好感都消失了。坐在摺疊椅上的道爾頓·哈倫先生一如既往地保持著人際關係的嚴格標準,雖然生活不曾給他任何承諾。他知道,一對三的閑聊不可能完全是關於生意、文件和會議方面的話題,那個話題固然乏味,至少有其必要性或者合理性。但對方人數太多,已經算不上是真正意義上的談話。一對三的交談不會於任何人有益。這種談話不可能帶來真正的啟發,只有一對一才存在著可能,在可能的情況下。只有一對一才行。

很準時。我們從西北方向駛離市區。幾分鐘之後,汽車就穿過了亂糟糟的鬧市區——街上到處都是電車軌道,車輛擁堵不堪;不諧調的房屋和穿插其中的建築工地構成一幅雜亂無章的景象。

這是十月下旬的一個星期一的上午,風和日麗。我們(現在)正沿著耗資不菲的平坦柏油路在寧靜的住宅區行駛;放眼望去,既沒有不規則的建築,也沒有不合理的空地。街道兩旁是寬闊的坡狀草坪,一幢幢房屋彼此間隔較遠,它們已經有六十到八十年的歷史,全都得到精心的維護,風格也大體相同,看上去賞心悅目,但最初的對稱性遭到了破壞,因為每一幢房屋都加蓋了一間可以停放兩部車的車庫。

「這就是本地四百首富的城堡了,」凱茨挖苦道。

「不知道這兒的中國城在哪裡,」吉姆像在舞台上耳語般地說。

迪迪因為心情矛盾而幾乎無精打采,所以沒有介意吉姆令人不快的無禮之語。而且發現自己(現在)也可以容忍凱茨了,此前他還決定回紐約辦事處後盡量少跟他來往。凱茨的挖苦暴露了他的性格,讓人對他了解了幾分。既然坐在舒適的第三個座位上,凱茨為什麼還要不安地動來動去?是因為看到這些平常的小康住宅才坐立不安嗎?凱茨可能是在布朗克斯貧民區的公寓樓里長大,除了圍著高高的防風牆並標有「XX號」的水泥場地之外,沒有地方可以玩耍。也可能是在又臟又亂的街區的人行道上玩耍,得時刻擔心球會砸破別人的窗戶,招來主婦們——也包括他自己的母親——的破口大罵。對嫉妒者不要苛求。慶幸你自己擁有——或曾經擁有——值得別人羨慕的東西。迪迪會很大度。他小時候很幸運,什麼都不愁。有足夠的空間——綠色的空間——可以玩耍。因為迪迪是在爬滿常青藤的大宅里長大,就像他們(現在)路過的房屋一樣,而且老家的街道也是這樣的林蔭路,城市也是這樣不大不小。那都是戰前的事了。後來,那些生活優裕的老街坊雖然看上去志得意滿,卻難掩他們忐忑不安的神情,因為他們知道,自己的老家終將躲不開被夷為平地的命運。取而代之的是清一色的公寓樓、經濟住房和供人們打發生命的簡易房。

不過眼前的這些房屋也許不會被推倒。在今天的迪迪看來,這些小城市中產階級家庭的堡壘幾乎堅不可摧。汽車從寬闊的、人車稀少的柏油路上駛過,馬路兩邊就是那些房屋。它們(現在)很寧靜,掙錢的父親和上學的孩子都不在家中。只有身為母親和妻子的主婦及其傭人在操持家務。已經十點差五分了。再過兩個小時,孩子們就會放學回家,他們或者一路奔跑,或者大步流星,或者緩緩而行。會有像瑪麗一樣的什麼人做好午飯,擺好餐具。有些做父親的也可能會趕回家中。

「不介意我打開窗戶吧?」迪迪問。天氣不錯,很暖和。迪迪漸漸覺得坐車走上這一趟也不錯,可以透過車窗,看看那些自視清高的房屋和秋天裡深紅或黃褐色的樹葉。

他不排斥那些房屋。怎麼能排斥呢?那不等於排斥他自己嗎?迪迪也不覺得住在裡面的人有什麼可笑。商人與商人的妻子。律師與律師的妻子。牧師與牧師的妻子。像他父親一樣的醫生與像他母親一樣的醫生的妻子。像約翰叔叔一樣的當地中學校長與像艾麗絲嬸嬸一樣的中學校長的妻子。即使在想像中,他也沒有瞧不起他們那些嬌生慣養、衣食無憂的孩子:騎著車輪又窄又堅實的閃光發亮的英國自行車,在嘮嘮叨叨忠心耿耿的愛爾蘭保姆的照看下,去上每周一次的鋼琴課。迪迪總不會瞧不起他自己吧?

我們在一個鐵道口停了片刻,然後,隨著一陣猛烈的顛簸,我們穿過鐵路,駛入一片不太繁華的街區。映入眼帘的都是兩三層樓的木屋,門前只有一個小院;還有些小雜貨店和二手車停車場,以及位於城市周邊的倉庫。街面變得坑窪不平,路邊能停車的地方都被佔滿了。迪迪瞥見一個天藍和金黃兩色的東西,但一轉眼就消失了。這裡的視野不開闊。除了小汽車之外,街上到處都是慢騰騰的大卡車;有的卡車為了卸貨而與路邊的車輛並排停靠,幾乎擋住了我們的去路。黑色豪華轎車(現在)開慢了,但迪迪可看的東西也更少了。前方就是狹長而低矮的廠房。吉姆鼻子一哼。「我們到了!不管你是否做好了準備。」汽車進了大門,無須——反正也沒有——停車等門衛放行;門衛一動不動地站在小崗亭里,就像假人一樣。我們一溜煙地進去了,迪迪沒來得及看清他的面孔。不過還是注意到,他身上的制服與我們司機穿的不一樣。皺巴巴的,不怎麼精神。迪迪上次來的時候,開車到拉什蘭酒店接他的公司司機穿的不是和門衛一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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