隧道里的聲音往往有些失真。是迴音的緣故。

迪迪雖然一直走在空鐵路的中央,卻覺得自己在不斷地偏向右邊。他停下腳步。用小手電筒查看兩節車廂的連接處;發現前一節車廂與後一節車廂形成了小小的角度。隨後的兩節車廂之間也是這樣,再下去還是如此。原來鐵路並不是筆直向前,隧道本身有一定的彎度;也就是說,火車的沉重車身不僅在隧道里陷入癱瘓,而且在車廂之間的每個連接處都有規律地有所彎曲。這會使情況更複雜嗎?會使事態更嚴峻嗎?迪迪沿著蜿蜒的鐵軌往前走去,前面的聲音更響了,接著他看見了亮光。繼續往前。隧道更亮了。

到達了目的地。迪迪氣喘吁吁地站在火車頭那油膩膩的巨大前輪旁。在火車前面,有個皮膚黝黑的男人,身穿汗衫和牛仔工裝褲,腳上是一雙防滑靴。像醫生或礦工一樣,他的額頭上有一盞小燈,以補充亮光;在隧道壁的鐵鉤上掛著一塊小木板,上面安裝有一組共五隻燈泡,構成主要的光源。那人的確在揮動斧頭,用力劈向橫在鐵軌上的一道障礙物。障礙物約四英尺高,猶如一堵用厚木板釘成的牆,立在幾根斜頂著隧道壁的枕木上。

「天啊,這到底是誰幹的?」「友好的迪迪」問道。他噓了口氣。障礙物像是臨時搭建而成。而且材料是木頭,而不是石頭。

那人彎下腰。從地上的一隻大木箱里拿起另一件工具,是一把大鐵鎚。

此刻對付的是一根枕木。那人用鐵鎚每砸一次,枕木就彈跳一下。終於漸漸鬆動了。聲音響得出奇。接著,那人放下鐵鎚,從工具箱里抄起一根撬杠。於是響起了另一種聲音,一種持久而尖厲的聲音。「怎麼樣了?」迪迪問。看上去效果不錯。斜頂著隧道壁的厚重的枕木一根根地鬆動了。

工人停了片刻。也許他沒有聽到迪迪的話。只是換了一種節奏。(現在)正掄起大鐵鎚朝木牆砸去,掀起一片塵霧。很顯然,那堵顫抖的牆並非堅不可摧。

「擋路的就是這個嗎?我是說,沒有別的問題了吧?」迪迪(現在)幾乎到了他的身旁,近得都能聞到那男人身上常有的汗味和隱約的酒氣。他又看了一會兒,感到自己口裡也有塵土味。

「如果找人幫幫你,不是會更快嗎?」工人可能哼了一聲,也可能沒有理睬。只是繼續用鐵鎚猛砸那堵矮牆,一副不為所動卻頗有效率的樣子。不只是要將木牆整體推倒,而且要把它敲成一塊塊參差不齊的木頭。每敲下一大塊時,工人就把它放到左側隧道壁的一個凹槽里,那兒已經有不小的一堆木頭了。

迪迪感到不安起來。「喂,我在跟你說話呢。」

工人繼續掄著鐵鎚。接著,他把鎚子扔進工具箱,重新拿起斧頭。迪迪已經退開了兩步,想弄清這人在幹什麼。他心裡想,這傢伙像個礦工。這該死的火車闖進了一座礦井。迪迪腦海中依稀閃過一個念頭,預感到一種可怕的危險。也許這傢伙是破壞分子,也許他想毀壞隧道,也許……

不,迪迪一定得相信障礙物的另一邊仍然只是鐵路。是另一段隧道。而不是什麼大坑之類的東西。

「喂,你能告訴我列車長在哪兒嗎?」

工人抬起頭。「你他媽的幹嗎要打擾我?沒看見我正在幹活嗎?再說了,你跑到這兒來幹什麼?」說完又埋頭幹了起來。

「只管告訴我列車長在哪兒就行。」

「走開,夥計,」工人又停下手頭的活兒,扭頭吼道,「別浪費我的時間。」

「聽著,」迪迪說,「我有權知道是怎麼回事。其他的乘客也許是一群綿羊,可以任人擺布,但我不相信你們這些傢伙會幹好分內的事兒,所以不會坐視不管。」

「夥計,你到底回不回車上去?」

「不。」

工人一斧頭劈在木牆上,同時轉過頭來。「如果你五秒鐘之內不離開這兒,就會後悔的。」不管他是在幹什麼,活兒差不多快乾完了。

「你才會後悔呢,」迪迪口裡喊著,腳下向前跨了一步,「你以為自己是誰呀?」

斧頭劈木柴的聲音停了。工人拾起最後兩塊木板,扔到木頭堆上。接著,他用前臂擦了一把臉,又提了提褲子,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他(現在)望著迪迪。再一次拿起斧頭。「瞧見我手裡是什麼了嗎?別把我逼急了,先生。」

「斧頭嗎?」迪迪說,「哦,去它的吧!你是怎麼回事?我只是在客客氣氣地問你問題,你完全可以花點時間回答我。」

那人一步步朝他逼近,他額頭上的燈光直照進迪迪的眼中。「我給你五秒鐘,快他媽的從這裡滾開。快滾!」

「我才不走呢,」迪迪說,他的聲音里有了怒氣,「我要向列車長投訴你。」他朝火車駕駛室瞥了一眼:一片漆黑。倒不是說他一個人對付不了這頭蠢豬。不過,看在上帝的分上,這列超現代火車上的工作人員都去哪兒了?安撫旅客去了嗎?也許有些人是這樣,沒錯。但如果說全都去了,就不太可能了吧?

「五秒鐘!」那人一邊說,一邊舉起斧頭,「一!」

「你最好獃著別動,」迪迪吼道,並握緊了拳頭。

那人一步步向他逼來。「二!」

「你還真想動手,對吧?」迪迪恨恨地說。

迪迪(現在)聞到了自己身上的汗味。他心裡怕極了;但是比起剛才在火車裡與那些行屍走肉般的人擠在一起時的感受,眼下的恐懼更乾淨,更容易接受。他深吸一口氣;鼻孔顫慄著,吸進難聞的空氣。他敏捷地彎下腰,一把抓起腳旁的撬杠。直起身後,發現那工人臉上露出驚恐的神情。工人撓了撓腦袋,顯出不知所措的樣子,接著咧嘴笑了。

四!肯定已經到四了。

迪迪繃緊胳膊上的肌肉,舉起冰冷的武器。「來呀,你這王八蛋!」

「我想,你大概以為我怕了,」那傢伙說。

這簡直是小兒科。他想耍花樣,想趁我不注意時從我手裡奪走撬杠。然後用斧頭劈了我。

「得了,夥計!我可不想打架,」工人又咧嘴一笑。

「你少來這一套,」迪迪喘著粗氣說。

「好了,放鬆點兒。我只是鬧著玩兒的,別太較真了。」

「我才不信。」迪迪進一步握緊撬杠,並舔了舔嘴唇。他為什麼不數四呢?

那人笑了起來。「好吧,你贏了,行嗎?」他朝迪迪眨了眨眼睛。「瞧見了?」他垂下握著斧頭的胳膊。「我要回去幹活了,夥計。好嗎?你想幹什麼都行。」他轉過身去,背對著迪迪。往前走了一步,停住。馬上就要偷襲了。

迪迪看見那人正在擺弄著斧頭。知道那人會馬上一個轉身,把他劈開花。五!「不,不要!」迪迪大叫一聲,舉起撬杠砸在那人的後腦勺上。迪迪呻吟著,那人也呻吟著。剛才那一下震得迪迪雙手發麻。他扔掉撬杠,想活動一下發痛的手指。但手指不聽使喚。只好用左手掰開右手的手指,再用右手掰開左手的手指。可憐的手指,火辣辣地痛。他恨不得哭上一場,只不過哭也沒有用。

那工人一頭栽倒,橫在鐵路上,脖子搭在對面的鐵軌上。迪迪跪了下來,看看自己幹了些什麼。只見一股黑血從那人的頭髮里湧出,流進他的耳朵,淌下他的面頰。戴在他頭上的燈仍然亮著。迪迪摸索著那盞燈,想把它關掉。有好幾個小按鈕,但沒有一個管用。這該死的東西關不掉!也許把這傢伙翻過身來,讓他仰卧著才行。

這傢伙的身體很壯,很沉,不肯合作。(現在)發出一股新的怪味:冷冰冰的,像凍肉一樣;迪迪差點吐了出來,胃裡脹鼓鼓的。迪迪強忍住噁心和恐懼,蹲在旁邊,兩手抓住那人的腋窩。感覺濕漉漉的,是汗,還是血?慢慢地讓他側身向右。還是很彆扭,太大了,很難對付。如果迪迪把這傢伙拖後幾步,讓他以坐姿靠在火車頭前,會怎麼樣?就這麼辦吧。但是他穿著汗衫的上半身總是往前撲。當心,這傢伙要來個嘴啃泥了!迪迪及時地一把抓住,讓他重新靠穩。托著他鬆弛的下巴,讓他耷拉著的腦袋仰起來,再往後靠,歪向一邊,終於穩穩地停在左前輪和發動機之間。

(現在)他能想辦法關掉這盞該死的燈了。叭!迪迪退開兩步。這傢伙額頭上干擾迪迪視線的第三隻眼沒有了,迪迪就能看見了。先確定這傢伙是死是活。自從橫卧在鐵軌上的那一刻起,這傢伙就再也沒有動彈,也沒有聲息。他(現在)真的死了嗎?再試最後一次。迪迪就像從來不曾碰過他一樣,小心地靠近前去,戳了戳他赤裸的肩膀。濕乎乎的。那人哼了一聲,並微微動了動。哦天啊,不!迪迪後退兩步,喉嚨因為恐懼而發痛。

恐懼之後,是假裝的堅強。你這是活該,王八蛋!但是,迪迪雖然想硬起心腸,自我辯護,可連他自己都無法相信。

假裝的堅強之後,是一种放逐之感。「傷心的迪迪」想起自己打倒那人之前的時光:他全部的生活。他覺得痛苦而難捱的生活。但是(現在),從剛剛展開的新視角來看,那種生活卻幸運得令人難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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