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基爾醫生

傑基爾 在思考。在另外的某個地方,加布里埃爾·阿特森正在查看傑基爾的卷宗。那是一個有點臟污的厚厚的棕黃色的文件夾,封口處印有這位醫生的姓名,是用紫色的油墨很整潔地印上去的。傑基爾躺在傾斜的海灘上,他的舌頭在嘴巴里轉來轉去,要把鑽進嘴裡的一粒沙子找到後吐出來。這是五月的一個星期六,海灘上的人不多。他幼小的孩子在水邊蹣跚而行,他的妻子到車上換下濕泳衣去了。傑基爾仰卧在滾燙的沙灘上,驕陽下他的肚子顯得平平的,他在思考戰爭;阿特森蜷坐在一把老式的椅子上(不會轉的椅子),他在想著傑基爾。在這兩個人之間可以畫出一條線,一條像尼龍繩一樣實在的線條將他們連接起來。阿特森今天系著一條讓城裡格外虔誠的信徒們感到誠惶誠恐的花哨的牛仔腰帶,腰帶上系著線的一頭,而線的另一頭則一直拴到了遠在東漢普頓的傑基爾的右腳踝上。阿特森戴著一副淺色的雙光眼鏡,假如傑基爾突然使勁拉線的那一頭,阿特森就可能會一下子被從椅子上拉下來。如果他真的摔下來了,他的眼鏡就會被打碎。

傑基爾看著自己白色的腳趾,把它們屈伸了一下。用詞語表達的信息能沿著這條線傳過去嗎?當然,要用密碼。或者,只有暴力才能被傳送嗎?傑基爾感到右腳踝有點發癢。傳送信息的想法實際上反映了傑基爾幾個月以來一直在仔細考慮的一個問題。顯然,阿特森有傑基爾所不知曉的信息來源。傑基爾漂亮的右腿開始發抖:他也想得到這些信息。有沒有他可能插入的渠道呢?一隻沙蟹在夾他的腳趾,傑基爾狠狠地蹬了一下右腳。

傑基爾一家在加拿大東部的拉布拉多半島租了一所小房子來度過整個六月。傑基爾是一名好醫生,他一年到頭在診所里每天工作的時間都很長,在這裡他也並沒有利用假期來放鬆他繃緊的神經。他在想著阿特森。屋子的木頭牆壁散發著香氣,但用手觸摸時你會感到很粗糙。床單散發出樟腦的氣味,屋外的冷杉樹過濾了北方清新的熱氣,四周聳立的高山縮短了白天的時間。白天的時間太短了,太陽在上午八點鐘時才在山頂上露臉,下午不到五點時就滑落到積雪的山峰下面去了。

到了戶外,傑基爾就不再那麼隨時都在想著阿特森了。另外的一些冒險活動變得更具吸引力。他在樹林里悠閑地漫步,嘴裡嚼著辛辣的樹葉。快到三點鐘的時候,他違背了自己對妻子許下的不去冒險爬山的言不由衷的諾言,幾乎爬到了一座陡峭的高山的頂峰。這對傑基爾來說算不了什麼,他在維也納的醫學院讀研究生的時候就是一名優秀的登山運動員。今天有點冒險的倒是另外一件事,他還帶了一位沒有什麼登山經驗的人和他一起爬山:他妻子的表弟理查德·英菲爾德。英菲爾德是一個星期以前才來和他們一起住在這所小房子里的。

傑基爾雙手交替抓住岩壁,用堅定的意志控制住身體,敏捷地攀登著,英菲爾德跟在他的後面。傑基爾回頭望時,看到英菲爾德正在和一塊大岩石進行著決鬥,想要慢慢地爬過來。傑基爾立刻停下了,以便讓拴著兩人的繩子保持一定的鬆弛度。傑基爾能確定妻子的表弟並沒有遇到什麼嚴重的問題,因此他也沒有給他指出一個很容易就能爬過障礙的方法,以免讓他覺得難為情。他很快地轉過頭去。

傑基爾愉快地吸著氣,只要他的左胳膊牢牢地嵌在岩石表面的縫隙中,他的身軀就是自由的。他沉重的雙腳讓人放心,他的登山靴的靴底牢牢地站穩在,不,簡直就是牢牢地焊接在他站立的狹窄的岩壁上。他等待著英菲爾德把另一條腿抬上那塊大岩石然後爬到他的身邊。他把拴在腰間的繩子的另一頭挽成了一個圓圈向上面使勁一扔,繩圈套在了上面的雪檐上。他檢查了一下繩子的鬆緊度。繩圈套得很牢。他抬頭向天空望去,太陽還很高。他感到口乾舌燥,很想抽煙,但心裡又很鄙視這種願望。他使勁把更多清新的空氣吸進了自己修長健壯的身體里。他沒有想阿特森。如果能把英菲爾德替換成同樣笨拙的阿特森,同樣用拴在腰間的繩索和他連接在一起,他也許會想到阿特森。如果那樣,傑基爾就可以在想像中砍斷繩索,讓阿特森自己去完成最後的一段最艱苦的攀登之路。但他不會想像阿特森滿臉驚恐,手一下子沒有抓住,像殺豬一樣尖叫著,雙手在空中亂抓,從一塊塊的岩石上滾落到下面的峽灣里的情景。那樣的想像未免太過分了。

從加拿大度假回來,傑基爾的皮膚晒黑了,身體也更強健了。他在紐約世貿中心北塔下面的一條空蕩蕩的街上閑逛著,他在等候海德,後者要給他帶來一條消息。海德通常都要遲到,但一般不會遲到這麼久。為了和海德會面,傑基爾午飯都沒有吃。海德堅持要在星期天和傑基爾會面,並且把會面的地點定在世貿中心,因為這裡比較僻靜,這表明他對這個風光別緻的會面地點還沒有喪失興趣。阿特森今天上午帶著一名隨從駕車進了城,他在三十年里從來沒有錯過午飯,現在正在一家俄羅斯餐廳吃午飯。他吸著一根沒有點燃的煙斗,眼光里顯出飢餓的神色,不耐煩地等待著他點的第二道羅宋湯。完全可以從阿特森略顯平坦的後腦處拉出一條線,繫到傑基爾脖子上的條紋領帶或他腳上的新鞋的鞋帶上。但傑基爾沒有考慮這個可能性,他的思緒完全被海德佔據了。

傑基爾等候的這位隨時可能出現的年輕人現在不再經常進城來。如果他今天來了,那完全是他給可敬的潛在的知己的一份殊榮。此外,如果他來了,他今天的模樣也會和通常的情況大不相同。過去海德身上有許多城市的惡習,背著個子大,行動笨的名聲。但這只不過是十九世紀的中產階級關於住在郊區的貧窮移民的形象在他們的惡夢中的胡思亂想,這種胡思亂想在我們這個世紀又被好萊塢的魔怪巨獸影片擴散開來了。曾經讓傑基爾感到困惑不已的真實情況是:海德個子不大,健康狀況也不好,年紀比傑基爾小一些。「自然地,」阿特森曾解釋說,「你性格中的善良多於邪惡。」傑基爾對阿特森對他們倆的不同之處的寓言式的看法並不服氣,他覺得這種說法是拔高了自己,而貶低了海德。傑基爾沒有那麼好,難道海德有那麼糟?傑基爾疑心造成海德個子小體力弱的原因很簡單:他小時候患過嚴重的風濕熱,但學校的醫生誤診了疾病,他的父母也沒有重視。與其說海德的身軀巨大,不如說是發育不良。雖然在他二十歲剛出頭的時候,由傑基爾出錢給他的牙齒做過全面的矯正術,但他的兩顆犬齒仍然突出,雖然不像野獸的獠牙那麼嚇人。時至今日,他的牙齦還經常出血。海德身上的體毛的數量和分布也被誇大了。誠然,海德多毛而傑基爾作為一個高加索白種男人,體毛要相對稀少一些。傑基爾滿頭棕色的頭髮理得很整潔,他的頭上看不到一絲白髮,額頭和鬢角上的髮際也沒有後退,而海德多油的齊肩黑髮已經開始掉落。阿特森已經禿頂,完全禿了。傑基爾沒有戴帽子,因為風會把戴在頭上的帽子颳走。

傑基爾竭力在大風中站穩腳跟,以免被風推到塔根的牆壁上去。七月份本不應該有這麼大的風的,也許一場加勒比海的颶風快要到來了。傑基爾正打算放棄約會回家去,正在這時他瞥見了他的被保護人的弱小的身軀。海德穿著那件多年前從東村的一家服裝店偷來的黑色斗篷,邁著笨重的腳步向這邊走了過來。傑基爾向他招了招手,海德急急忙忙地走近了,更近了,然後快步從他身邊走了過去,好像根本沒有看見他似的。「等一等!」傑基爾喊道,同時伸手去抓那在風中不斷翻騰的黑斗篷。海德突然加快腳步跑了起來,但傑基爾在前面的街角處追上了他。

「我有事,」海德訴說道,「我不能停下來。」

「我必須和你談談,」傑基爾說道。

「那到我鄉下的住處去吧,」海德喘著氣嗓音嘶啞地大聲說道,「有個傢伙現在正等著我——」。

「是阿特森,對吧?」

「見鬼,不是!別煩我!」海德做了個假動作,從傑基爾的手中掙脫出來,一下子衝過了街角。失望之餘,傑基爾讓他逃走了。他若有所思地穿過大街,走進一家自助餐館,在靠窗的桌子邊坐了下來,要了一份冰咖啡。就在女招待把他的咖啡送來時,他看到那身穿黑色斗篷的瘦骨嶙峋的身影又氣喘吁吁地快步轉過了街角。傑基爾點燃一支香煙,但又立刻把它掐滅了(他已經幾乎戒煙了)。他呷了一口咖啡,坐在椅子上等待著。這份飲料的三分之二都是冰,他用手指把其中的大部分都拈出來扔進了煙灰缸。過了一會,海德又再次從街角那邊轉了過來。

傑基爾很願意設想海德會在那街角轉悠一下午。還想看他轉悠得更久。但是女招待拿著賬單過來了,要他付了賬走人。傑基爾很生氣,他向女招待指出,餐館裡幾乎沒有什麼人。但她卻不為所動。「一份飲料相當於十五分鐘,」她背誦道。「這是老闆制定的規定,我不能制定規定。」

「但你可以違反規定,」傑基爾道。

「我怎麼能那樣做呢?」她回答道。

傑基爾停了停,內心裡進行著鬥爭:是堅持自己的原則呢還是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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