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怨重提

我想離開,但我做不到。每天早晨醒來時我都對自己說今天一定要寫一封辭職信。不,還要更進一步,我要直接去找我們這個組織的領導者,當面告訴他我要辭職。我的理由很充分,我每天都在腦子裡整理、複習。但是,他的理由更充分,雖然我已經聽了好幾百遍。他要做到既嚴厲,又不生氣,這使得他臉頰深陷,渾身冒汗。由於緊緊地抓著桌邊,他的手指甲都被壓得充血發紅。對他這樣一位老人來說,這種緊張是很危險的。我停止了我的陳述,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為他的話鎮住了我,還是因為我體諒他的健康不佳:這位領導者渾身都散發出行將就木的氣息,而我又是他所喜愛的得意門生。

可以想像,我完全可以將他駁倒並迫使他接受我的觀點。

假如我真地得到了他的首肯,或是乾脆大踏步地走出他的辦公室,讓他在我身後暴跳如雷,咳嗽不已,這也只是我將會面臨的考驗的開始而已。即使我得到了領導者的同意,我還得面對組織的其他成員們。

我懼怕他們的眼神勝過懼怕他們的話語。我對他們在面對一名違紀會員時的表情——我自己也一直有那樣的表情——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一種憤怒、妒忌、蔑視、悲痛、冷漠依次出現的混合的表情。我沒有什麼特別的本事,可以讓自己免受他們的責難。如果我拋棄了我的同事們,他們為什麼不應該生氣呢?我有什麼權利獲得自由,而他們卻不能呢?

不行。我想到一個更好的主意——總是相同的主意:我要出國去。李在其工作的醫院裡剛剛得到提升,不會願意出國去,特別是在目前的戰爭時期。但我要堅持,我要生氣,我要哭鬧,我要解釋。幸運的是,我倆的護照都在上個月剛剛續簽過,我們微薄的儲蓄在一周的任何一個工作日的上午都可以取出,而一名翻譯(我懂好幾種語言)和一名醫生是到處都不難找到工作的。但是(這是接下來的想法),如果我走了,我又怎麼去面對他們呢?我不是指現在這裡的會員們——這裡有我們這個組織的一個相當大的分支機構,而在我打算和李帶著我們的女兒一起去的那個熱帶國家裡卻沒有幾個會員也沒有領導者——我指的是我們組織的那些死去的會員們:那些我死後不管在哪裡都將要面對的人們。

(你可別笑,我真地相信人死以後還會有某種另外的生命。)

他們會在我怯生生地進去的時候向我圍過來。我被洗得乾乾淨淨並穿戴得整整齊齊以便舉行葬禮。我的肺部不再呼吸,身上也沒有子彈或鞭打或火燒留下的痕迹。他們會將自己表情一成不變的臉和殘缺不全的肢體湊到我的面前。為事業而犧牲是一筆不容置疑但卻可被否認的遺產。兄弟姐妹們!我喊叫,我雙膝跪地伸出雙手,懇求他們原諒,向他們解釋我並沒有否定過他們的犧牲。但他們拒絕原諒我。他們會說,你怎麼會呢?在我們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時候,你怎麼竟敢離開?

你會不耐煩地打斷我。那麼就是害怕留住了你,害怕他們的論點,害怕他們的責難和憐憫,害怕他們灰色的嘴巴,害怕領導者患有風濕病的游移不定的眼神。那充滿疑惑的眼光望著你,又移開去,然後又回到你的身上,好像將一把你有罪的刀刃架在了你的脖子上。承認你是個膽小鬼並留下來,繼續做一名組織的好成員,做一名嚴肅的奴隸,美德的門徒,職責的傻瓜。你難道還沒有看到,並不是每個人都命定能得到自由嗎?

別不耐煩。噢,要是我僅僅是個膽小鬼就好了,實際情況卻比這還要糟糕。咱們先不忙和死人打交道吧。就像那老頭可能會說的,我很有文學天賦。至於那些活著的會員們,他們並沒有什麼一般意義上的權力,我憑什麼要害怕他們呢?那些外人總以為我們在行使著看得見摸得著的權力,他們深信我們的權力一直在不斷地增強。但實際上我們是非常脆弱的。這一點不光我知道,我們組織的每一個成員也都知道。要通過對我的身體進行傷害,或是對我的職業造成不可挽救的破壞的方式來報復我不但是違背組織的原則的,也是他們無法做到的。過去通常的做法是將那些離我們而去的會員從組織開除出去,但是這一讓人倍受屈辱但屢用不爽的手段現在已經廢棄不用了。至於被人威脅或受到騷擾,我認為這不大可能發生,即使發生了,我也會得到非會員們的保護。只要我小心謹慎,就能安全地溜走。嗯,只要我不弄出一件醜聞——例如給報紙寫讀者來信,譴責我們的組織,或是在電視台或到大學去巡迴演講,揭露組織的秘密——我的離去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會被人注意到(除了領導者外,因為他得另外找人來翻譯他的書)。阻止我開小差的原因其實並不完全是害怕。

實際上,真正的原因是我被他們說服了。每當我以為自己對組織的忠誠已經被扼殺了的時候——這種扼殺不是謀殺而是自殺——這種情感卻像浴火重生的鳳凰一樣又復活了。和會員們中盛行的悲觀想法恰恰相反,一個人的情感是不能自殺的。雖然我竭力規避組織的要求,但在心裡我仍然是組織的一員。雖然我知道他們錯了,但我還是情不自禁地認為一個組織有權犯錯誤,我覺得那是一種光榮的錯誤。

和他們一起錯誤勝於和別人一起正確。

我想這是一句名人名言,(和我們一起錯誤勝於和他們一起正確?)我的腦子裡塞滿了名人名言。

你得明白,我並不完全相信這個。我是不能。我既沒有取悅於人的借口,也沒有可以減罪的情況,這使我進退兩難的困境顯得似乎有點荒唐,而且我也和你一樣看出了它的荒唐。

有一個辦法(這是坦率所得的獎賞)。用他們無恥的不合邏輯的方式來看我的情感,我已跳出了那個迷人的情感的圈子;而宣稱我所相信的都是虛假的東西,並說話算話,我就打破了輕信的魔咒。一旦在理性的魔法幫助下獲得解放,我就可能會像我已經解釋過的一樣去感覺這個組織,並且感覺我自己。但我再也不能相信我的感覺。

不,不是這麼簡單。再想想看。

一名翻譯想要找到一個徹底解決一個長久困擾自己的問題的辦法。一封簡訊,或者也許是一個書名。

第一段:領導者的口音。他出生在外國,所有的親屬都在某次清洗或屠殺中死去了。我翻譯他的書,生活在我和他的語言之間。我也翻譯別人的書(翻譯一些小說、或預言將來的娛樂性質的書是一件很令人欣慰的事,雖然這種書都算不上是什麼精華的作品)。當然,我得承認,我翻譯那些書是為了謀生。我們年老的領導者的書賣得並不好,所得收入根本不足以養活他。因此,可以想像我在他的微薄的版稅中能夠獲取的報酬是多麼少。他對我另外的翻譯活動只是寬容地笑笑。他說他沒有時間來搞「文學」。那也是為別人的——為那些非會員們的。

翻譯是一件十分累人催人衰弱的工作,這一點你想像不到。但是,如果讓我自己來寫幾本關於這個組織的書,我也不見得會有更好的條件,能寫得更清楚明白。

瞧,情況就是這樣。我們這個組織有相當長久的歷史。就像你所知道的,雖然從某種意義上說它是一個秘密組織,但是它在大眾中還是有相當高的知名度的。有許多書籍和文章,不管是學術性的還是娛樂性的,都寫到過我們。雖然本世紀以前的那些記載都不甚可靠,但至少近期的關於我們這個組織的歷史的記載都是有可靠的史料來源的。許多原始文件都是從第二次大清洗被毀壞的舊檔案中搶救出來的,這些文件包括過去的領導者及其下屬們制定的機密備忘錄、全體大會的會議記錄、宣言、訴求、內部流通的宣傳冊、分支機構之間往來的信函、以及一些重要會員的傳記等等。作為一名深受信任的翻譯,我獲准可以去查閱那些保存在鉛櫃里的發黃的絕密文件。但使用這些材料並不必去查那些新的檔案。三十年前,為了改善組織和外界的糟糕的關係,我們將那些文件做成了縮微膠片,這種膠片在任何一座城市或任何一所大學的圖書館裡都可以找到。

一隻狗在鄰居的家裡吠叫個不停,這叫聲比樓下街道上駛過的救護車的警報聲和樓梯上孩子們的喊叫聲還要大。

在世紀之交的時候,有些會員指控說那些記載,那些只有正式會員才能看到的和那些公眾也可以看到的文件都是偽造的。(他們的論據之一是:這些文件保存得太好了,太容易辨認理解了。像這樣古老的文件有些地方應該是讓人無法讀懂的。)這些異議人士們聲稱,就連那些職位最高的會員也不知道我們的這個組織到底是怎麼起源的,但他們卻裝出一副知道一切的樣子,因為對我們來說,組織的起源是非常重要的。事實上,組織的起源是我們引以為傲的東西,所有的會員們都喜歡誇耀組織的悠久歷史和光榮的背景。

但是,這些異端邪說在上次大清洗以後,在近些年裡已經銷聲匿跡了。沒有什麼人認為質疑大家公認的組織起源的說法有什麼價值。就算那些正規的記載只不過是一些猜測或謊言,在今天也沒有什麼關係了。深信不疑地對其表示尊崇的已經有好幾代會員了。如果最初時的記載不真實,現在的記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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