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人

因為我過的日子實在令人難以忍受,所以我決定採取行動來解決這個問題。我用各種品牌的日本出產的塑料模擬肌肉、頭髮、指甲等等造了一個逼真的假人。一位熟識的電子工程師為我的假人製作了身體內部的電子機械裝置,使這個假人能說話、吃飯、工作、走路,還能做愛,為此我付給了他一筆可觀的酬勞。我又雇請了一位老派的現實主義畫家來給我的假人畫了臉上的五官。我在畫家面前一動不動地坐著讓他畫了十二次之後,他終於給假人畫出了一張和我一模一樣的臉。假人的臉上有我的大鼻子,我的棕色頭髮,還有我嘴角兩邊的皺紋。我處在自己特殊的有利位置,因此能清楚地知道他是他,我是我。不然的話,連我也難以把這個假人和我自己分辨開來。

剩下的問題就是怎樣讓這個假人進入我的生活中心了。他要作為我的替身去上班,接受老闆的稱讚和斥責。他要鞠躬,要腳擦著地後退,還要勤奮工作。我對他的惟一要求就是每隔一周的星期三給我帶回工資支票來,而我會給他提供車費和午餐費,但僅此而已。我要用工資來付房租和購買公用事業股票,剩下的錢則自己揣在兜里。假人還要充當娶了我老婆的那個男人,他要在星期二和星期六的晚上和她做愛,每天晚上陪她看電視,吃她做的有益健康的飯菜,在怎樣撫育孩子的問題上與她吵架(我老婆也工作,並用她自己的工資支付購買食品雜貨的開支)。我還要讓這個假人在星期一的晚上和同事們一起玩保齡球,在星期五的晚上去看望我的母親,每天早晨讀報紙,也許還要買我的衣服(要買兩套,一套給他,一套給我)。至於別的事情,我會隨時布置給他去做,因為我想徹底擺脫這一切,只做給我帶來快樂的事情。

你說這是一項雄心勃勃的計畫?為什麼不可以呢?能夠真正解決這個世界上的問題的方法只有兩種:滅亡與複製。過去只能有前一種選擇,但現在我為什麼不能為了自身的解放而利用現代科技所創造的奇蹟呢?我可以選擇。我不是那種有自殺傾向的人,因此我決定複製我自己。

在一個晴朗的星期三早晨,在確定假人知道他應該做什麼之後,換句話說,就是在確定他知道我在各種熟悉的環境里會怎麼做之後,我給他上足了發條,然後就放開了他。鬧鐘響了,他翻過身去捅了捅我的老婆。她睡眼惺忪地從雙人床上起來,關上了鬧鐘,然後穿上拖鞋和浴衣,懶懶地拖著僵硬的步子走進衛生間。從那裡面出來以後她便進了廚房,與此同時他也起床進了衛生間。他撒了尿,漱了口,颳了鬍子,然後回到卧室,從衣櫥里取出他的衣服,又走進衛生間,穿好衣服後到廚房去和我的老婆會合。我的兩個孩子已經坐在了餐桌邊。小女兒昨晚沒有完成家庭作業,我老婆正在寫一封簡訊給她的老師請求原諒。大女兒則旁若無人地坐在桌邊大嚼著冷麵包。「早安,爸爸,」她們對假人說道,假人則在她們每人的臉上像鳥兒啄食似的吻了一下作為回報。我放心地看到,早餐平安無事地過去了,她們什麼也沒有注意到。我很興奮,開始感到我的計畫一定能實現。我也意識到,原來我很擔心計畫會失敗,擔心會出什麼機械故障,擔心假人不能辨認各種提示。現在好了,一切都沒出錯,就連他摺疊《紐約時報》的方式都是對的。他用和我完全相同的時間讀完了國際新聞,而他花在體育版上的時間也和我一樣長。

假人吻了我的老婆,走出家門,進了電梯。(我不知道機器人們是否能夠互相辨識。)他走進大廳,出了大門,到了街上。他不慌不忙地走著,進了地鐵——他離家很準時,所以不用著急。他步履穩健,神態安詳,乾淨整潔(我星期天晚上親自把他洗乾淨了的),無憂無慮,按部就班地做著他該做的事情。只要我對他滿意,他就會覺得快活。而不管他做什麼,只要別人對他滿意,我也就會對他感到滿意。

公司里也沒有人注意到有什麼變化。秘書招呼他,他就像我通常所做的那樣對她笑笑,然後走進我的工作間,掛上大衣,在我的辦公桌邊坐了下來。秘書給他送來給我的郵件,讀完之後,他口述了一些指示。接下來,他開始處理我從上周星期五積壓下來沒有做完的一些事情。他打了不少電話,約了一位從城外來的客戶共進午餐。我只注意到一件事有點與往常不一樣:他一個上午一共只抽了七支香煙,而我通常要抽十到十五支。我想這是因為他剛開始工作,還沒有時間讓緊張的心情積累到我在這裡工作了六年所積累到的程度。我突然想到,吃午飯時他也許只喝一杯馬提尼酒,而不是像我通常那樣喝兩杯。事實證明我猜對了。這些都只不過是些細節問題,如果有人注意到了這些變化,那隻會讓他得到稱讚,而我很懷疑會有人注意到這些變化。他和那位從城外來的客戶共進午餐時的舉止也很正確,只是有點過於恭敬,我把這也歸因於缺少經驗所致。謝天謝地,沒有什麼事情讓他露出破綻。他吃飯的樣子沒有問題,他吃東西並不挑三揀四,而是大口大口地吃得滿嘴噴香。他還知道他應該簽支票,而不是用信用卡會賬,公司在這家餐館有一個賬戶。

下午開了一個銷售會議,公司的副總裁在會上宣布了公司準備在中西部搞一次促銷活動的新計畫。假人提了一些建議,老闆聽了連連點頭。假人用鉛筆敲著紅木長桌顯出一副沉思的樣子。我注意到他一支接一支地抽著煙,難道他這麼快就感覺到了壓力?我過的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呀!還不到一天,就連一個假人都顯出倦意了。下午會後的時間過得波瀾不驚,下班後假人回了家,津津有味地吃了我的晚飯,和孩子們下了一個鐘頭的強手棋,陪我老婆看了一部電視上演的西部影片,洗了個澡,給自己做了一個火腿三明治,然後就上床睡覺了。我不知道他做了些什麼夢,但我希望他的夢都是放鬆而且愉快的。如果我的認可會讓他睡個安穩覺,那他就安安穩穩地睡了。我對我創造的作品真是滿意極了。

假人當我的替身已經幾個月了。我能說些什麼呢?他的效率比我高?但那是不可能的。他第一天幹得很好,開頭的時候他再像我不過了。他不需要幹得比這更好,只需持之以恆地幹下去,不反叛,也不出什麼機械故障就行了。我老婆對他很滿意,或起碼對他並不比對我更不滿意,我的女兒們叫他爹爹,向他討要零花錢。我的同事和老闆繼續把我的工作給他干。

最近,實際上就是上個星期,我注意到了一件令我擔心的事:假人對新來的女秘書愛小姐似乎很留意。(希望不是她的名字在他這部複雜機械的內心深處某個地方激起了什麼慾望,我認為機器人是會從字面上來理解事物的。)早晨他走進辦公室經過她的辦公桌邊她和他打招呼時,他總要磨蹭一下,實際上也就是停下腳步一兩秒鐘。而我——還有他直到最近以前——在經過那張辦公桌時都是大踏步地走過去的。現在似乎他口述的信件也比過去多了。是因為他代表公司做事的熱情增加了嗎?我想起了他第一天在銷售會議上發言的情形,還是因為他想讓愛小姐多待一會兒?這些信都是必需的嗎?我敢發誓他認為是必需的。然而你根本沒法弄清在那張毫不動容的假人臉後面他在想些什麼。我不敢問他,是因為我不想知道最壞的結果嗎?還是因為我擔心他會因為我侵犯他的隱私而對我大發雷霆呢?不管是哪種情況,我都決定等待他自己告訴我。

終於有一天,我害怕聽到的消息到來了。早晨八點鐘,假人把我堵在了衛生間里。他刮鬍子的時候我一直在那裡暗中監視著他,我對他記得應該怎樣像我一樣一下一下地使用刮鬍刀很感驚奇。他向我訴說了衷腸,我對他用情之深大感驚訝——不僅是驚訝,還有點兒妒嫉。我從來沒有想到過一個機器人竟然會有如此豐富的感情,也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會看到一個機器人痛哭流涕。我竭力安慰他,告誡他,然後又責罵他,但一切都沒有用。他的號啕大哭變成了抽抽嗒嗒。我不知道他的城府有多深,也搞不清楚他的情感有多強烈,我開始對他或對他的強烈情感有點兒厭煩起來。同時,我又害怕我的老婆和孩子們會聽到他的哭聲,衝進衛生間來,在這裡面發現這個不能做出正常回應的瘋子。(她們會在這裡發現我們倆嗎?也有可能。)我把淋浴器開到最大,把洗臉池的兩個水龍頭都打開,又放水沖洗抽水馬桶,以此來淹沒他痛苦的抽泣聲。這一切都是為了愛,這一切都是為了對愛小姐的愛!除了談工作之外,他幾乎沒有和她說過話,當然,他沒有和她睡過覺,這一點我可以肯定。然而,他卻瘋狂地、絕望地愛上了她。他想離開我的老婆,但我向他解釋說這是不可能的。首先,他有自己的責任,他是我的老婆的丈夫和孩子的父親。她們要靠他,她們的生活會被他自私的行為所粉碎。其次,他對愛小姐有多少了解?她比他起碼年輕十歲,根本就沒有做出過注意到了他的任何表示,況且她很可能有一個和她年齡相當的男朋友,她正一門心思地盤算著要嫁給他呢。

假人根本不聽勸告,他一定要得到愛小姐——說到這裡他做了一個威脅的手勢——否則他就毀滅自己。他要用頭去撞牆,或者跳樓,或者將自己身體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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