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問

……一位長發婦人,長著一頭蓬鬆的、泛著紅光的、像演員一樣不太自然的棕發,我第一次見到她時,她才二十三歲(我十九歲),當時她的頭髮煥發著青春的活力,無需染整,可眼下盡顯老態,失去了往日的光澤。嬌小疲弱的身軀,略微寬大的手腕,平坦的胸部,寬胛骨的雙肩,以及海鷗雙翼一般的盆骨,一個空蕩蕩的軀殼,人們或許不願多想一下她赤裸時的樣子,這就是為什麼她常常衣著華麗卻不免造作的原因。她有過一個丈夫,長著濃密的髭鬚,因為黑手黨人的惠顧,出人意料地成了東區 一家飯店的老闆。他們分了手,接著吵吵鬧鬧地離了婚。兩個淡黃色頭髮的孩子被打發到了綠草叢生的寄宿學校,孩子們看起來像是另外一對父母所生。她說:「為了呼吸新鮮空氣。」

幾年前的一個秋天,我們在中央公園的一棵楓樹下閑逛。我們的自行車雙雙並排著,朱莉那輛是她自己的(過去她經常騎自行車),我的是租來的。朱莉承認,最近能用來幹活的時間越來越少:上合氣道 班,做頓便飯,打電話給孩子們,繼續談情說愛。但用來疑惑的時間,彷彿全世界的時間都在這裡了——幾個小時,整整幾天。

疑惑?

「關於……」她看著地下說:「噢,我或許開始對那片落葉與別的落葉之間的關係感到疑惑了。」她指著一片葉子,又指向旁邊的一片也已經發黃了的葉子,它那殘缺不全的葉尖同第一片的葉脊幾乎形成直角。「為什麼它們躺著恰好是那個樣子,為什麼不是別的形狀?」

「要我解釋,是因為楓葉從樹上飄下來便是這個樣子。」

「可是,它們之間有一種關係,一種聯繫……」

朱莉,我的姊妹,可憐而富有的迷失者,你是瘋了。(這是一個瘋狂的問題;一個不該問的問題)可我沒這樣說,只勸慰她:「你不該問一些自己回答不了的問題。」她沒有回答。「即使你可以回答這樣的問題,你也不會知道。」

看,朱莉。聽,彼得·潘 。與其聊楓葉——那太荒唐,不如來談談人。毫無疑問,今天下午兩點至五點之間,八十四名愁眉苦臉的越戰老兵正在鬧市區的無窗辦公室里排隊接受福利體檢,與此同時,十七名婦女正坐在派克大街 某外科醫生診所里的紫紅色人造革椅上,等候做乳癌檢查。然而,要把這兩件事情聯繫起來,是毫無道理的。

或許有幾分道理?

朱莉並沒有問我對什麼感到疑惑,諸如:

有什麼不對勁?

一塊厚厚的黃褐色的東西在每個人的肺葉上沉澱——是抽煙過度日積月累的後果。胸腔感到壓迫,飯後常常伴隨著噁心。

朱莉本來就很削瘦,最近又設法減了不少體重。她告訴我,上個星期只有麵包和咖啡才沒有讓她噁心。「噢,別這樣!」我喃喃地說——我們正在通電話。那天晚上,我去她家,查看她那有氣味的空冰箱,想把窩在裡邊、裝有發霉的漢堡的塑料袋扔掉,她卻不讓。她嘟噥說:「連雞肉也不便宜了。」

她沖了一些雀巢咖啡,我們盤腿坐在客廳的榻榻米上,先聊了聊她現在的情人,那個畜生,然後爭論起列維·斯特勞斯關於封閉歷史的觀點。我一直很虔誠地捍衛歷史。朱莉雖然穿著華貴的長裙,抽著十分名貴的香煙,但她節食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她太小氣了。

每一次都是劇烈的痛苦。也許朱莉根本就不想出門,許多人都這樣,喜歡蝸居在公寓里。

這座城市既不是原始叢林,也不是月球,更不是高級酒店。遠看它是宇宙的一個污點,一個正在釋放能量的圓球;近看,則是一塊非常清晰的印刷電路,一個遍布污跡的晶體管迷宮,一個儲存哮喘聲紋voice-prints,聲紋或聲印,用儀器對人的說話聲所作的等高線狀記錄,聲紋因人而異,如同指紋。的資料庫。只有某些市民的聲音有權被放大,並被聆聽。

一位五十多歲的黑人婦女,身穿一件顏色比她的棕色購物袋還要深的棕色外套,上了一輛計程車,她輕輕地嘆了口氣。「到第143大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的交叉路口。」一陣停頓。「開車吧!」寡言少語、體毛茂密的年輕司機打開計程器。她把購物袋擱在肥胖的雙膝間,開始哭起來。傷痕纍纍的塑料隔板的另一邊,埃索可以聽見她的哭聲。

人越多,就有越來越多的聲音被淹沒。

那位黑人婦女很有可能就是多麗絲。她是朱莉的女傭(每個星期一上午去幹活)。十年前,她到聖·尼古拉斯大街去買六罐裝的食品和一些通心粉沙拉時,她的兩個小孩雙雙死在了一場大火里,這場火災在一定程度上毀壞了他們的兩居室。但如果是多麗絲,她不會問自己,為什麼他們的房子不多不少剛好燒到那裡呢?為什麼兩個孩子的屍體躺在電視機前恰好是那個角度?如果是多麗絲,那麼今天肯定不是星期一,到朱莉女士家幹活的日子。因為那隻棕色袋子里裝有她剛打掃過的那套七居室的女主人不要的衣服,而朱莉從不扔掉任何衣物,也從不送人。

連打扮自己也變得艱難起來。自從復活節那天,布魯明德爾 三樓的時裝區發生爆炸,凡是去大商場購物的顧客進門時都要搜身。這個滿是裂痕的城市!

如果她不是多麗絲,不是朱莉的女傭,那麼也許是多麗絲第二。她的女兒(1965年,亨特學院的文學學士)醉心於巫術,正跟一位與她母親年齡相仿的女士住在一起。這個女人比她母親更胖,但很結實,擁有萬貫家財:羅伯塔·喬瑞爾,黑人藝術皇后,國際著名的獨幕劇作者,詩人,布景師,製片人,發音指導,「喬瑞爾肢體意識、運動及功能協調體系」的發明者,傳授伏都教 的三級法師。這個多麗絲也是女傭,已經七年沒有女兒的音訊了。女兒成了這神聖七年的俘虜,期間做過「羅伯塔·喬瑞爾黑人戲劇協會」的舞台助理,喬瑞爾在達喀爾、海地角和費城等地不動產的記賬員,兩卷本的羅伯塔·喬瑞爾與伯特蘭·羅素書信集的辨讀員和打字員,還做過這個任何人——包括她丈夫——只能稱之為喬瑞爾小姐的女人的貼身女傭。

計程車載著多麗絲——如果的確是多麗絲——朝第143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之間的街區開去。司機在第131街停車等候紅燈時,三個棕色皮膚的男孩(兩個十一歲,另一個十二歲)用刀子對準他的喉嚨,洗劫了他的錢。下班的標示燈一亮,司機迅速把車開回西區第55街的車庫裡,在一個離可口可樂機老遠的角落裡,抽了支大麻煙,鬆了口氣。

但是,如果她不是多麗絲,而是被帶到第143街和聖·尼古拉斯大街交匯處的多麗絲第二,那麼司機沒有遭到搶劫,而且很快有一位乘客要求去第173街與威斯大街的交叉路口。他應允了乘客。但是他害怕走失,再也找不到回去的路。這個亂七八糟、無法無天的城市!這些年來,自從市政府不再為摩瑞薩尼爾和杭波特兩地提供收垃圾服務,街頭的流浪狗不知不覺地變成了郊狼。

朱莉不經常洗浴。一股難聞的味道。

幾天之後,一位中年黑人婦女,提著一個棕色購物袋,鑽出格林威治村的地下隧道,同遇到的第一位中年白人婦女打招呼:「請原諒,夫人,去女子拘留所怎麼走?」這是多麗絲第三,她惟一的女兒才二十二歲,卻已經是第三次為了這樣或那樣的原因,服九十天的拘役了。

我們所知曉的超出了我們的應用範圍。看看我頭腦里的這些東西吧:火箭與威尼斯教堂,大衛·鮑伊與狄德羅,越南魚露與巨無霸漢堡,太陽鏡與性高潮。你翻閱過多少份報刊雜誌?在我看來,它們對於我,就好比是鄰居的糖果、安眠藥或尖叫療法。每天我都從第110街的一家小煙店取報紙,這是那個脾氣很壞的林肯旅退伍老兵辦的,而不去找離我更近的,百老匯大街木屋報亭的盲人報販。

而我們知道的還遠遠不夠呢。

人們在努力做什麼?

我們周圍的人,就我所見而言,都力求過平淡的生活。但這要付出巨大的努力。一般看來較為可靠的平淡,也求之不易,遠不如從前了。

昨天朱莉來電話說,她在一個小時前下樓取了她洗的衣服,我為她感到高興。

人們努力去關注外表。男士們不帶槍支,就塗抹睫毛油,亮晶晶的,洋洋得意。人人都陷入了某種道德障礙。

人們努力不去計較,不去過多計較。努力不讓自己感到害怕。

多麗絲第二的女兒,確實曾親眼目睹羅伯塔·喬瑞爾神色莊嚴,毫不畏懼地把雙手伸到了滾燙的油鍋里,直到手腕,從鍋里取出一些玉米條,揉成一個小薄餅,接著迅速把薄餅和雙手重新浸入油鍋。沒有疼痛,沒有傷痕。她需要二十個小時進行準備,不停地敲鼓、吟唱、行禮、拍掌;把微微發鹹的聖水盛在錫杯里傳遞和吸飲;四肢塗滿羊血。儀式過後,多麗絲第二的女兒和另外四名信徒,包括亨利——羅伯塔·喬瑞爾的丈夫,護送她回到北迪維耶酒店的房間里。這次旅行,亨利不許和她們同住一層樓。喬瑞爾小姐吩咐,她要睡二十個小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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