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打算到中國去。
我將穿越中國香港與內地之間深圳河上的羅湖橋。
在中國待上一段之後,不久我還將再度走過中國內地與香港之間深圳河上的羅湖橋。
五種可變之物:
羅湖橋
深圳河
香港
中國
尖頂布帽
想想其他各種可能的順序。
我從未去過中國。
我一直希望到中國去。一直。
(二)
此次旅行能滿足心愿嗎?
問:(拖延時間)你是說去中國的願望嗎?
答:隨便什麼願望。
是的。
願望的考古學。
可它卻是我的全部人生!
別驚慌。「自白不足道,知識才是一切。」這是一句引語,可是我不想說出是誰說的。
一些提示:
——一位作家。
——一位智者。
——一位奧地利人(維也納的猶太人)。
——一位避難者。
——他1951年死在美國。
自白是我,而知識是任何人。
我可能用個雙關語嗎?
(三)
此次旅行的念頭萌生已久。
最初是在什麼時候萌發的?早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
——查尋這種可能性:即我雖然出生在紐約,成長在美國的其他什麼地方,可是生命卻是在中國孕育的。
——給母親寫信。
——打電話?
出生前與中國的聯繫:可是是某種食物。然而,我並不記得母親說過她真的喜歡中國食物。
——在某次將軍的宴會上,她把囫圇個兒的百年蛋 吐到了餐巾里,她不是這麼說的嗎?
反正,有什麼東西穿過了供血充沛的胚胎外膜。
瑪娜·洛伊中國,圖蘭朵中國。來自威斯利學院和威斯里安大學的美麗而富有的宋氏姐妹和他們的丈夫們。由翡翠、柚木、翠竹和油炸狗構成的一道風景。
傳教士,外國軍事顧問。戈壁灘上的皮貨商們,他們中間有我那年輕的父親。
我所記得的第一間起居室(我六歲時我們搬了家)里到處是中國物品:胖墩墩的象牙和薔薇石英大象排成隊列,鍍金木框中鑲嵌著窄幅宣紙黑墨字畫,貪食胖佛在用粉綢綳制的大檯燈罩下面一動不動。慈悲佛是白瓷的,身材纖細。
——中國藝術史專家對瓷器時代與早期瓷器時代做了劃分。
殖民者的收藏品。
戰利品被帶了回來,為了表示敬意,留在了另外一間真正的中國住宅的起居室里,那是我從未見過的房子。毫無代表性的難以看透的東西。很成問題的欣賞趣味(不過,我到如今才明白了這一點)。令人迷亂的引誘。生日禮物是一隻用五個小管狀的翡翠製成的手鐲,而且每個翡翠管的細小末端都鑲著金,我從來沒有戴過這隻手鐲。
——翡翠的色澤:
各種色調的綠,特別是祖母綠色和藍綠色
白色
灰色
黃色
淺棕色
淺紅色
其他顏色
有一點可以肯定:自記事起中國激發了我第一次說謊。上一年級的時候,我就對班上的同學們說自己出生在中國。我想他們一定印象深刻。
我很清楚自己並不是在中國出生的。
我熱切希望到中國去的四種原因:
物質的
形式的
有效的
最終的
這個世界上最古老的國家,需要幾年的刻苦學習才能通曉其語言。科幻小說里的國度。在那裡,人人都操同一種聲音講話,毛澤東式的。
那個想去中國的人的聲音是哪一種?一個孩子的聲音。不滿六歲的孩子。
去中國就如同登上月球一樣嗎?等我回來的時候,會告訴你們的。
去中國彷彿再生一般嗎?
忘掉我是在中國孕育的吧。
(四)
不僅我父母,甚至連理查德·尼克松和柏特·尼克松也在我之前去了中國,就別提馬可·波羅、馬特奧里奇、盧米埃兄弟(或者至少他們中的任何一位)、德日進、賽珍珠、保爾·克洛岱爾和諾爾曼·白求恩了。亨利·盧斯出生在那裡。他們個個都夢想著重返中國。
——三年前母親從加利福尼亞搬到了夏威夷,是為了離中國近一些嗎?
1939年母親回來定居後,她常說:「在中國小孩子是不發表意見的。」但是她也告訴我在中國吃飯時打飽嗝是表示喜歡菜肴的禮貌方式,可那並不意味著我可以打飽嗝。
出了家門,就像是我花言巧語地憑空杜撰出了中國。我在學校里說我是在中國出生的,我知道自己是在撒謊。然而我的謊話僅僅是更龐大而包羅萬象的誑言中的一個小部分,其實是可以原諒的。能為大謊言服務,我的謊言就成了某種真實。重要的是讓同學相信中國確實存在。
我第一次說謊是我在學校里公開了自己半孤兒的身份以後,或者之前?
——而那是事實。
我一直以為,中國遠在天邊。
——至今仍然是事實。
我十歲那年,在後院挖了一個洞。當洞的長寬高達到了六英尺時,我不再往下挖了。「你想幹什麼?」女傭說。「挖通去中國的全部路程嗎?」
不。我只想找個地方坐坐。我把八英尺長的一塊木板擔在洞口上,灼熱的太陽烘烤著木板。那時我們住在城邊的土路上的一幢用灰泥粉刷過的四居室的小平房裡。象牙大象和石英大象早就賣掉了。
——我的避難所
——我的小屋
——我的書房
——我的墳墓
是的,我想挖通到中國去的全部路程,突然從地球的另一端躥出,用頭頂地撐起身體,或者用手倒立行走。
一天,房東坐著吉普車來了,對母親說洞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填上,因為這非常危險。晚上誰要是從院子里經過,很可能會掉進去。我領他看了看,如何用木板全部封蓋的,質地堅硬的木板,只是北側留有一個小入口,只有我才能勉強鑽進去。
——而且,又有誰在晚上穿過院子呢?野狼嗎?迷路的印第安人嗎?一個患肺結核或哮喘病的鄰居嗎?惱怒的房東?
在洞內,我在東側的洞壁上挖出了一個壁龕,放上一支蠟燭。我坐在地上。灰塵透過板縫落進了我的嘴裡。光線太暗了,不能看書。
——往洞里跳的瞬間,我從沒有擔心過會落到一條蜷縮在地上的蛇,或者大毒晰的身上。
我填上了那個洞。女傭幫著我填上的。
三個月後,我又挖開了它。這次很容易挖,因為土很松。聯想到湯姆·索亞的必須用石灰水粉刷籬笆,我就叫來街對過兒福勒家五個孩子中的三個來幫忙。我答應他們,只要我不在洞里,他們隨時可以使用那個洞。
西南。西南。我的荒漠的童年,失去平衡,乾燥而酷熱。
我一直在思考下列的中國對應物:
我願意處於中心。
中心是土,黃色;它從夏末一直延續到初秋。它沒有鳥,沒有動物。
憐憫。
(五)
應中國政府的邀請,我就要去中國了。
為什麼人人喜歡中國?人人。
中國事物:
中國食品
中國洗衣房
中國的苦難
對於外國人來說,中國的確是太大了,以至於難以捉摸。但很多地方都是如此。
我暫時不想弄明白「革命」的含義(中國的革命),卻想搞清楚忍耐的意思。
還有殘酷。以及西方無止境的傲慢無禮。1860年,那些率領英法聯軍侵佔北京,胸前掛著勳章的軍官們,很有可能遠航回國時滿載著中國的珍品,還懷著有朝一日以平民或是鑒賞家的身份重返中國的可敬的夢想。
——頤和園,「亞洲的大教堂」(維克多·雨果)遭到了洗劫和焚毀。
——中國的戈登。
中國的忍耐。誰同化了誰?
父親初到中國時才二十六歲,我想母親是二十四歲吧。
至今只要電影里出現這樣的鏡頭:一位父親在長久地讓人絕望的別離之後又回到了家裡,正在擁抱孩子或孩子們,我就要流淚。
1968年5月,我在河內第一次憑自己的本事弄到了一件中國物品:一雙綠白相間的軟底帆布鞋,鞋底用凸出的字母寫著「中國製造」。
1968年4月,我坐著人力車在金邊溜達,聯想到自己珍藏的一張父親1931年在天津乘坐人力車時的照片。他看上去很高興,有些靦腆,一副漫不經心的半大小夥子模樣。他正盯著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