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風飛揚的自由精神——蘇珊·桑塔格及其短篇小說

申慧輝

蘇珊·桑塔格(Susan Sontag, 1933.1.16—2004.12.28)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後成長起來的美國作家兼評論家。她以獨到而敏銳的觀察,別開生面的視角,以及真誠而警世的思想,成為二十世紀末美國文壇上的風雲人物。其人生經歷既特殊、又典型,幾乎可以代表她那一代美國知識精英的心路歷程。

桑塔格生於紐約市、逝於紐約市,身處全球文化風雲激蕩的中心之一,卻始終充滿熱情地去了解外面的世界。她是一個早熟的愛書人,三歲開始讀書,熟知並熱愛歐洲文化。十六歲起,她先後在加州伯克利大學(1948—49年)、芝加哥大學(1951年)、哈佛大學(1954—57年)、以及牛津大學的聖安妮學院(1957年)學習文學和哲學。1950年,她與一位社會學教授結婚,育有一子,後於1958年離婚,從此沒再結婚。1953年起,桑塔格開始在大學裡任教,包括康涅狄格大學(1953—54年),紐約市的市立大學和莎拉·勞倫斯學院(1959—60年),哥倫比亞大學(1960—64年),拉特格斯大學(1964—65年),教授英文、哲學、宗教以及創作。此外,她還當過雜誌的主編和電影導演。當然,她的主要頭銜是小說家、評論家和隨筆作家。

桑塔格在美國文學界成名較早。她三十歲那年,小說《恩主》(1963)問世。三年以後,桑塔格出版了文集《反對闡釋》。這兩部作品在美國引起了廣泛的關注和爭議,為桑塔格日後的創作生涯奠定了基調。此後,她始終在文學創作和文學批評兩個相關範疇里齊頭並進,並且互相影響,互相促進,最終將她成就為一個風格獨特的作家。桑塔格的主要作品包括:小說《死亡匣子》(1967)、《火山戀人》(1992)、《在美國》(2000),文集《激進意志的風格》(1969)、《論攝影》(1977)、《作為隱喻的疾病》(1977)、《在土星的標誌下》(1980)、《艾滋病及其隱喻》(1989)、《重點所在》(2001)、《關於他人的痛苦》(2003),短篇集《我,及其他》(1978),電影劇本《給食人者的二重奏》(1969)和《卡爾兄弟》(1971),以及短篇《我們現在的生活方式》(1991),舞台劇劇本《床上的愛麗絲》(1993)等。此外,《蘇珊·桑塔格讀本》在1992年問世。1995年,密西西比大學出版社還出版了《蘇珊·桑塔格談話錄》。迄今為止,她的十七部作品已經翻譯成三十餘種文字。

在桑塔格的一生里,她始終是一個引起爭議的作家。也許是她的思想有時過於偏激,例如她早期的反智主義姿態和對形式主義的過度偏愛;也許是她的表達有時過於直率,例如對「9.11」的評論,對美國軍方的虐囚行徑以及對古巴、以色列等國政治時事的批評,等等。她的坦率雖然表現了她的敏銳和真誠,但也使她在贏得廣泛讚譽的同時,受到批評甚至否定。當然,就連這個特點,也和她所生活的那個時代頗為合拍:二戰後的美國不是一向都那樣富有活力,充滿生機,同時又矛盾迭出,衝突四起嗎?不論是學生運動,女權運動,還是民權運動,反戰運動,都在推動著美國社會,可同時又在質疑它,否定它,並重新塑造著它。社會的現實充滿了悖論,這個時代的產兒,它的代表人物桑塔格,自然也具有同樣的特點。幸運的是,這個充滿變化的時代對思想活躍的桑塔格頗為青睞,給予她頗多的肯定與褒獎。桑塔格是世界筆會美國中心的會員,並且擔任過一屆主席(1987—89年)。她也是美國藝術科學院和美國藝術和科學研究院的成員。她還曾獲得過多項榮譽和獎項,包括國家級的文學大獎,如國家學院和美國研究院文學獎(1976),全國評論界書獎(1978),國家圖書獎(2000),以及法國(1984)和義大利(1992)等他國頒發的文學獎。

從青年時代起,桑塔格就一直思想上活躍而敏感,藝術上興趣廣泛;渴望改變世界的願望又使她崇尚先鋒藝術的實驗新觀念。她曾經被評論界稱作「青年批評家中難得的大膽而有獨創的一個」 ,而她在文學、戲劇、電影、攝影和政治方面的文字,又使她成為在藝術、哲學、文學、政治以及道德等多個層面上,「分析現代文化的」、既有「嚴肅追求」,又有「無窮智慧」的作家 。不過,與此同時,桑塔格又被說成是名不副實的,因為有人認為她的文筆「複雜」、「冷酷」,甚至「她的思想的質量與她在美國文人中的聲望不成正比」 。還有的評論家不屑於她對歐洲文化的景仰姿態,等等。這些批評,不論褒貶,都從不同的角度反映了桑塔格的特點和影響,有助於我們去接近和理解桑塔格。

的確,從桑塔格形式多樣、內容廣泛的各種文體中,總能看到相互矛盾和衝突的觀念,例如思想與感情,良知與感性,以及道德與美感。對於桑塔格,這些觀念是不可割裂的相互對照物,一個是另一個的理解途徑。正是這樣的藝術姿態,將桑塔格造就成不拘一格的作家。她既寫評論,也寫小說;既寫當代,也寫歷史;既關注流行文化,又酷愛古典文藝;既評論色情與攝影,也探討沉默的美學甚至法西斯主義美學。她熱情張揚藝術的「愉悅」作用,也堅信藝術的「影響和改變」能力。在桑塔格那裡,可以看到一個活躍的思想,一個自由的靈魂,一個孜孜不倦研究藝術和人性的探索者,一個不斷重新發現世界和自我的精神遊俠。難怪,讚賞者稱她「充滿熱情」,「始終探索」,而她則將自己定位為一個「痴迷的審美者」和「著魔的道德家」。

我國出版的第一部桑塔格的中文文學作品,就是她的短篇小說集,其中收入了她的8個短篇,包括作者本人建議納入的近作。從這些作品中,讀者可以品味到二戰之後成長起來的那些美國知識精英的心路歷程,知識女性的經歷,以及當代美國都市人的生活方式。在當代美國文壇上,桑塔格是一位有著特殊地位和影響的作家。她具有女性的細膩觀察力,良好的學術訓練和敏銳的生活感悟力。她善於捕捉生活中的意象並能歸納其象徵意義,同時又有著獨到的文字表現能力。然而這一切都還不是構成桑塔格獨特文風的關鍵。應當說,真正造就了她的當代藝術家地位的,是她在先鋒實驗的創作表面下,骨子裡對現實的關注和對人性的關懷。正是這種特質使她能夠把握住時代的脈搏,診斷出社會的問題,揭示當代美國人的精神徵候,並且用藝術的而且通常是先鋒藝術的手法,去真實而深刻地表述她對生活的感知。

多年前在哈佛讀書時,我就開始喜歡上桑塔格。1991年回到《世界文學》工作,卻沒能實現介紹她的願望。有意思的是,十數年之後,桑塔格不僅在我國得到全面譯介,而且讀者甚眾。如今再次閱讀和翻譯她的作品,發現她的確是我國都市人時下頗需要,也頗適合閱讀的一個作家。桑塔格所關注的事物,她在作品中展現的生活場景和人生片段,竟都是當今中國的都市人所必須面對卻又時常迷惑困頓的。都市人在道德及價值觀上的混亂與迷惘,他們的理想和追求與迅疾發展的現代文明間的一致和衝突,他們的努力和熱情在現實中所遭遇的否定和挫敗,似乎都可以在桑塔格的文字當中找到表現,甚至會讓人恍然大悟般意識到,原來我們正在經歷的這一切,並不是前所未有的新問題,它們早已經在別的地方發生過並被記載下了。在這方面,桑塔格比《西雅圖不眠夜》的編劇、幽默的愛芙閏 更廣闊,包含的內容更豐富,也更深刻;而在觀念的激進與手法的先鋒上,桑塔格又不遜於著名的才女作家瑪格利特·阿特伍德,同時又比她更可讀,更有普遍性。桑塔格的深刻和敏感,加上她的機智和流暢,使她的思想得以越過學術的邊界而更為廣泛地傳播,並終於穿越時間和空間,以中文翻譯的形式和我國的讀者見面,並且迅速地贏得了一批熱誠的讀者。

短篇集《我,及其他》是桑塔格的著名創作之一,收入的短篇代表了她的幾個重要主題,並且互相關照,可以串在一起閱讀。《朝聖》可被視作了解桑塔格那代人成長經歷的入門之作。故事中的女主人公和她所經歷的故事,不僅同作家本人的經歷相似,同時也代表了整個戰後一代美國人的成長。戰後的美國,因為吸納了大批的歐洲知識分子移民,大大刺激了文化和藝術領域的繁榮。小說中的兩個中學生,已經從傳統的學校教材中解放出來,儘管仍有新舊思想的衝突,但新思想的生命力和影響力已是不容置疑地強大了。那些年輕人,那些未來的知識精英們,早已不滿足只從本土文化中汲取營養,他們已經在嚮往並有能力去接受更為豐富的歐洲文化。文化的啟蒙也不僅僅局限於讀書一種形式,大批移民藝術家豐富了戰後美國的文化生活,使青年一代能夠直接受到優秀音樂的熏陶,使他們在教育上大大地優越於他們的父輩。而當時盛行的英才教育思想,更是堅定了他們的信念:在戰後民主平等的新世界裡,他們能夠衝出平凡的家庭背景,憑了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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