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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住那棟大房子時發生了一系列事件,其先後順序我現在已經記得不那麼確切了。無奈之下,只得部分地求助於一些未署日期的筆記、信件和我當時記的日記。我只好把它們按照在我看來最有可能的順序排定(我的記性有時不管用了),把屬於同一時期的用藍墨水寫的所有文件歸在一檔,把用紅墨水寫的屬於後來一個時期的歸在另一檔。我猜想幾本筆記本當時是連續用的。

現在放在我面前的皮面筆記本,封面上有獅子浮雕圖案。裡面是一系列用紅墨水記下的摘記,還標了號。我從中選錄幾則如下:

1.這些夢使得我把自己看作陌生人。

2.人的內在情感無法了解,一如外在世界無法了解。

3.儘管我拚命往外沖,我依舊跳不出自己意識的外圍線。但是,我卻能進入更裡層。我能夠在大圈中找到一個小些的圈子,然後爬進去。

4.如果我不能走出自我,我就待在其中。我會抬眼看著自己,把我視為自己的風景。

9.如果我嚴肅地回答某個問題,那麼,此問題也就變得嚴肅了。

10.能夠顛覆問題的答案才是有趣的。

13.如果我毀掉這些夢,是不是也毀了自己呢?

16.我不想人撫慰我,我不要人安慰我。

18.啊,偉大的簡化一切者!

21.現在我明白了意志的奧秘所在。痛苦不就是意志被挫敗嗎?

24.我不想有什麼信念。如果我是什麼,或者相信什麼,我希望通過我的行動來驗證;我不想因為與我所相信的或我是什麼相吻合才去行動。

25.你不決定任何事情。事情決定你。你會做出一些行為,結果招人恥笑。你也許會喪失自己的人性。但是,你不能決定這些事情,因為不然的話,即使你竭力貶損自己,你也就不會感到自己是一個被人恥笑的對象,你就不會變得如你所渴望的那樣缺少人性。

27.苦行僧生活的第一條規則就是要顯得有喜劇性。我要是個駝背,該有多好!

31.我現在對這些夢引以為榮,但剛開始對它們持冷漠和蔑視態度。

32.除了在可怕的夢中,我感覺不到自己。

33.我的夢會「趕跑」我的性格。

35.尚有未命名的情感,我把它們命名為X、Y、Z。

39.做夢時,我身體的表現令人失望。

42.我把某物放入世界。所以,我要從世界這裡拿走點東西,即我自己。

46.善惡互相嘲笑。

47.可以說我缺乏幽默感。

50.生活緩慢前行。生活被釘子釘住了,在釘子頭上,是一段無法理解的話。

51.讓所有的燈熄滅,這樣才能讓一盞燈亮起來。

52.喝住獅子的吼聲,才能讓蜜蜂螫人的聲音聽得見。

55.有兩條路通往不同目標。一條從事件通向知識,這是為人喝彩的智慧之路;另一條從知識通向事件,這是一條廣而告之的行動之路……僅有兩條路嗎?難道沒有第三條,從非知識通向非事件之路?抑或第四條,從非事件通往非知識之路?

56.起初,我的行動超越了我的知識。後來,我漸漸發現自己知道的越來越少,我便放棄行動。

57.從前,有個人一直在等他身上發生點什麼事,可終於什麼都未發生。從前,有個人從來就不等他身上發生什麼,可事情最終卻發生了。

我來告訴你一個我搬進這棟房子不久做的夢,它證明了我的決定是正確的。

我夢見自己在一個光線黯淡的地窖里。地窖的一個角落是裝煤的箱子,另一個角落是壁爐。地板上差不多堆滿了廢報紙、垃圾桶,亂放的磚頭、舊箱子、兩個上面貼著外國旅館破標籤的旅行箱。對我來說,獨自一人在地窖並不顯得有什麼不合情理,因為地窖幾乎容不下另一個人了;我被人用鏈條鬆鬆地銬在地板中央的一根樁子上,這也並未讓我感到煩惱。

鏈條前面,地窖那頭是通向上面一個門的樓梯,門縫處有光亮。我看著樓梯,並沒有爬上去的衝動。光亮不是給我的。聽到遠處傳來砸碎玻璃的聲音,我慶幸自己在這裡,那邊我想在發生暴力行為,我離它遠遠的,很安全。

然而,我知道,一個人在哪兒,都能把周圍弄得或多或少舒舒服服的。我呢,就在試圖用這些磚頭讓自己舒服些。儘管被銬住,我還是可以小範圍來回移動,也許還可以造點什麼。我就把夠得著的磚頭全部集中到一起。然後,躺下來測量一下自己的身長,接著,我就仔細把磚頭並排放在一起,拼成一張床,我在上面能躺平伸直腿。

但等到我在磚床上躺下來後,卻感到還不如睡地板舒服呢。我就又拆了床,只留了個磚頭枕頭,之後,又躺下來休息。

地窖有個小窗,不過,我朝窗子看過去的時候,光線刺痛了我的眼睛。有個小孩的頭出現在窗口,擋住了一些刺眼的光線。她是個可愛的孩子,四歲的樣子。

「是頭熊!」她指著我,叫起來。我朝她笑笑,但這似乎不大對勁,於是,我就友善地嗥叫。我知道自己不是熊,但我不想讓她失望。

我現在記得接下來是吃一盤飯。我此時是頭熊了,要不就是別的什麼動物,因為我吃飯的方式是用爪子抓飯,然後塞進嘴裡。吃完後,我又納悶是誰給我送的飯,我怎麼沒想到留住他呢。我感到孤單。我開始用磚頭敲地,並喊叫「來人哪!」

黑泳衣人出現在樓梯口,他裸露的膀子和雙腿肌肉發達,看上去和以前一樣強壯有力。不過,他衣服上多了一樣東西——有根繩子扎在腰上,上面掛著重重的一串鑰匙,一直盪到大腿。他走下台階時,我滿懷企盼地注視著他,希望他能待上一會兒,和我說說話,不過,接下來所發生的事情遠遠超出了我的希望。

「放開他!」黑泳衣人說。

想到快要在黑泳衣人的陪同下離開地窖,我開心極了。隨便和他去哪兒,我都會很快樂的。隱約間,我反應過來我們是去公園。我想了起來,去公園會舒心的。公園要麼是個玩耍的地方,要麼是做愛或者談天說地的地方。無論是幹什麼,我都會開心的。

但是,我忘了公園也是人們觀賞什麼的地方,一個看錶演的場所。到了公園,我發覺自己站到了小型舞台上,布景是樹林。我面前的觀眾坐在摺椅上,她們是推著童車,帶著嬰兒的護士。

黑泳衣人站在我身旁,他當主持人。「現在,請看他表演舞蹈。」他說。

我多想為他表演舞蹈啊!但是,我的腿好像是木頭或紙板做的,動彈不得。

觀眾不耐煩了。「大家沒必要離場,」黑泳衣人說,「他必須跳舞。」

讓我感到安慰的是,我發現自己正在跳舞。但是,我的舞步並不是聽我內心的指揮,指揮我的是系在我手腕上,腳踝上和頸背上的電線。它們是鏈條,真的——熟悉而且舒服。我不明白自己現在怎麼搖身一變,成了木偶,剛剛分明還是動物嘛。但我明白木偶的動作也能和動物一樣優雅,要知道熊如果跳舞,那真是荒唐的。當個木偶似乎更好些。我隨著節奏,手舞足蹈,儘力不辜負黑泳衣人的稱讚。

「好極了。」他說。一股安全感流遍我的全身,我的舞步慢下來。

「現在,我們來看看他還會表演什麼。」他說。他朝坐在前排、手裡正抱著一個很大的破布娃娃的孩子招手,讓她上來。

孩子上了舞台。「熊,」主持人說,「你去踢布娃娃,親親小孩。」有那麼一刻,我都不敢肯定,他是否在跟我講話。他重複了一遍命令。我立即服從了。但是,我完全按照他的要求做了以後,卻發現自己把布娃娃抱在懷裡;而那個孩子卻躺在地上,已經身首異處了,渾身血淋淋的。我雙手捂著臉,心想黑泳衣人這下不知道要怎麼光火了。

「那可是無辜啊,」主持人說,「再也不能責怪他了。」

「誰會想到責怪他?」一個穿白大褂的護士叫起來。這個金髮女郎很壯實,長著一張開開心心的臉。我意識到她是管這個死小孩的護士。儘管她也同意不責怪我,但比起黑泳衣人說的話,在我看來,就不那麼重要了,可我還是很怕她感情上受不了。不過,她走過來把孩子身體各部分收攏到一起的時候,似乎一點兒也不生氣。

「他該殺,」她離開舞台的時候,黑泳衣人在她身後叫道,「但他不是故意的。」

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孩子們笑了。聽到笑聲,我心裡最後還是「咯噔」了一下,有些疑惑不解;我希望解釋清楚自己免受指控的原因。我說,「是他自己又不是他自己做的」。我記得,夢醒前,我做的最後一件事就是說了這句話。

我認為,在許多方面,這個夢都是我做過的最重要的夢。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我知道我做的夢有它們自己的生命:它們不只是我自己在醒著時和睡覺時的生活之間已經開始的對話中關注的對象,同時,它們相互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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