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讓·雅克變了,這一點毫無疑問。我不知道是榮譽、還是人到中年呢,抑或是穩定的收入改變了他的性格。不管是什麼原因,在我眼裡,他無疑是一副不修邊幅、洋洋得意的樣子。

他的得意洋洋甚至發展到政治方面。有謠傳說他被指控通敵,這種指控性質很嚴重,對他極為不利。也有人認為,他上一本小說頗受青睞,獲得遴選標準非常嚴格的年度文學獎,這會洗清他的「罪名」,因為評委中包括許多抗戰老兵。但是,還是不斷聽到這樣的指控,讓·雅克還兩次接到傳票,警察局長含含糊糊地問了他一些問題,尚未下結論。這可不是好兆頭。

就是聽到讓·雅克可能很快要遇到麻煩,我才想到與他恢複關係。妻子去世後,有幾個月的時間,我根本不想見他,我仍然耿耿於懷,認為他應對那個致命的晚上所發生的令人沮喪的事情負部分責任,葬禮後,他從未來看我,說明他看不起我,感覺到這一點,我心裡很不痛快。但是,聽說他也許要遇到大麻煩,我便決定去看他,我們的友誼恢複了,但雙方均小心翼翼,累人得很。以前,我們見面要麼在他屋裡,要麼在我這裡,或者在某家餐館一起吃頓午飯或晚飯。可現在,讓·雅克變化太大了,極少去咖啡館,要去也是為了見一下預約的什麼人,比如譯者或青年作家。

他的習慣則起了另一種變化。自然,由於年齡的緣故,他現在打扮一番、晚上外出冶遊已經不合適了。其實,也力不從心了。不過,我倒是真不該想當然地認為讓·雅克哪天會改掉喜歡調情、好色的習性。因為在我妻子去世後大約一年的光景,我們有次共進晚餐的時候,他對我說他愛上了一個人,並且平生第一次帶過來和他同居,你不知道我有多麼驚訝。他向我描述他所愛的對象——一位年輕的希臘神學專業學生,激情之高,我不得不信他確實變了。沒過多久,讓·雅克介紹這位年輕人——迪米特里——和我認識。我發現他毫無魅力,缺乏熱情。迪米特里一頭黑色鬈髮,戴一副眼鏡,他大談他母親、大談正教一個不為人知的派別,他正在撰寫有關這一教派的論文。讓·雅克選擇他絕對不合適!後來,聽說他離開了讓·雅克,我是一點也不感到意外,讓我不解的倒是我的朋友竟然心情非常沮喪。

我得承認,無論是讓·雅克的失戀,還是有人以新的方式敬重他,我都無動於衷。箇中原因肯定是我對他仍然懷有積怨,認為他參與害死了我妻子,雖然我無法在什麼具體方面譴責他。畢竟,那天晚上他所做的無非是想逗樂,我請他來不就是這個目的嗎?他仍舊挺和藹,不過玩笑開得少了,似乎也不怎麼想聽我說我的新夢。

下面是我和讓·雅克之間的最後一次談話。哦,不,是兩次。時間是在我妻子死後一年半。引自我的一則日記。

十二月五日。今天,走在去見讓·雅克的路上,我特別希望能做成一件什麼事情,因為近來我們的會面總是不了了之,沒任何結果。

我想到了暴力行為,因為和他爭論不可能有什麼令人滿意的結論。每次爭論起來,他都是佔上風。

我想到了告發他。我可以去警察局,告發他參與了黑市投機活動,還與黨衛軍上校有瓜葛,我還要告發他和我開玩笑時不經意間講出來的其他事情。我希望自己能夠這樣去做。可我真的認為讓·雅克被關進牢房,倒是便宜了他。

多麼希望這個國家依然保留著決鬥這一既體面又愉快的習俗!那樣,兩個互相併不仇視的紳士之間的爭執、或者不愉快,就能得到圓滿的解決了。我邊走,邊想像著這場決鬥,但是,我找不到適合我們的武器——是用劍?用手槍,還是動刀呢?我們向來以言辭為武器,這一武器傷我會比傷他更厲害——以下我腦海里浮現出的我們的決鬥就是如此。是我先開口:

進攻

我:你對待自己的感情不認真。

讓·雅克:感情這東西太複雜了,無法認真對待。

我:你虛榮。

讓·雅克:我是同性戀,又是作家。別忘了,同性戀和作家這兩種人可都是關心自我、自負的專家。

我:但你不過是在扮演同性戀的角色。

讓·雅克:區別很有趣,但不重要。

我:你喜歡到處找刺激。

讓·雅克:寧可這樣,也別去做製作動物標本的人。

我朝我的對手投去一抹勝利的目光,我對自己不俗的表現很滿意。但是,讓·雅克沒有安於自衛。他開始向我發動進攻。

反擊

我:你的屋子造得太高,屋子底部肯定會因這樣一種極不牢固、充滿幻想的結構而坍塌。

讓·雅克:你造得太低。

我:你愛管閑事。

讓·雅克:你是賤骨頭,愛去徵求別人的意見,遭別人罵。

我:你是個惡棍。

讓·雅克:你崇拜惡棍,沒用的東西。

我:你輕浮。

讓·雅克:我煩你了。

這時的我已經在決鬥場上受了重傷,所以我撤退下來。其實,我明白,言語決鬥通常是沒有結果的,只有身體暴力行為,或者通過向對方表現出其不配接受的慷慨才能解決問題。今天,我太痛苦了,無論如何都不敢貿然去與讓·雅克短兵相接。就在我想像中的言語決鬥快結束的時候,我恰好經過一家郵局。我停下腳步,給讓·雅克寄了封快信,告訴他我今天不能去見他了。結果,我在一家棋社待了一下午。

我記得,到了那天晚上,我的傷痊癒了——畢竟,這些傷口是我自找的嘛。我感到高興的是,這時,我能以一種客觀的心態來看待此事而不感到痛苦了。我發現,這一臆想的對話有趣之處在於雙方講的都是真話。兩人的兵器都是鋒利的,擊中了要害。我清楚自己再也不會讓讓·雅克開心,這種情況很可能從我一結婚就開始有苗頭了,他根本無法理解我決定結婚的想法。我的生活在婚後會有微妙的高潮,會有巨大變化,他都不欣賞。對他來說,我這下肯定是踏上了一條令人厭倦的工作之旅;站在他的立場看,就是這麼回事。但我的回擊同樣是正義的。沒錯,他輕薄虛榮,不忠,搞同性戀,他這樣主要是想忠實於那種誇張的生活方式。總而言之,作為一對朋友,我們已經變得非常不對勁。

第二天,我們倆還真見了面,因為我去他房間看他了。讓·雅克坐在書桌前,腳泡在一桶溫水裡,他在用刀片從體育雜誌上裁圖片。他臉色陰沉,心不在焉地跟我打了聲招呼。我心裡的怨氣已消,又念起對他的舊情。但是,雖然我已經將暴力衝動強壓下去,可它有傳染性。我看出他想貶損我。

「你為什麼不說話?」我開了腔。我注意到他臉色灰黃灰黃的,好像得了重感冒。

「我幹嗎要說話?」他一副尖酸刻薄的口吻,「我不說話,你也可以說嘛。」

「但我今天上午沒什麼可說。我想我來是要做點事的。」

「我不信。」他說,用力地擤鼻子,然後盯著手帕看了好長時間。

「你上午怎麼過的?」

「寫信。撕信。朝便壺裡撒尿。決定留小鬍子。」

「好了,好了。」我說道,我從來不知道讓·雅克還有其傷感、痛苦的一面,因此驚愕不已。

「我要告訴你這是怎麼回事。我幹嗎不?你是一個劇本中的主角,是出喜劇,這個戲我已經寫了一年多了,」他說,「當然還寫了些其他東西。今天早上,我放棄了這個戲。我把握不了你的性格。」

「也許是你沒有寫戲的才華。」

「天哪!不是這樣的,我的才華絲毫未損。是我的題材,」讓·雅克對我說,「你是一塊偉大的喜劇碎片。」

「為什麼是碎片?」

「因為還沒有生活使你完整,」他答道,「你是個沒有故事可講的人物。你是一塊自成的拾來之物。你是你自己想出來的想法。」他擤擤鼻子,接著說:「除非你的性格在你一直談論的那些夢中自我完整起來。」

「不可能辦到,」我心情憂鬱地說,「我的夢已棄我而去。」

「我都懶得說你專註於自己的那種樣子!」他嚴厲地說,「整天對著鏡子過日子,我本人也在鏡子面前花費好長時間。但我不欣賞你關心起自己時的小心翼翼狀。你愛上你的那些夢,卻不佔有它們,而是猶豫、退縮——擁抱住你的夢幻生活,在這種生活周圍盤桓,對它又是哀嘆,又是害怕,又是永遠追求著。」

「不對,」我說,「你說的不符合我的情況。只有一個細節是對的。專註於自我觀的人永遠都在尋找能在其面前貶低自己的英雄,因為他總是在自尊與自責之間來回搖擺。我心目中的英雄一直是你,但我已經與你斷絕來往。」

「嗯,嗯,」讓·雅克笑道,「你在發表獨立宣言,是不是?我的拾來之物要派用場了,而不是束之高閣?」

「你說的話傷害不了我。我們做朋友吧。」

「戰爭結束了,我們的敵人——那些囂張的野蠻人也已經撤離

上一章目錄+書簽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