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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希波賴特,這麼說你結婚了。」讓·雅克對我說。

我認為我妻子無論是與讓·雅克見面還是與他聊天都不合適,但他從我這裡聽到了消息,還有關於結婚以及我擇偶方式的一番描述。我想這是我的家庭能對我有用的惟一的方式,這點他同意,但他認為結婚本身值得商榷。

「我對你這種按老法行事,即出於一種信念而行事,不敢苟同。」

「什麼信念?」我問。

「你怎麼不知道?就是你剛剛跟我說的婚姻要合適的信念。」

「這哪兒算得上信念?」我說,「這是我的夢幫我發現的一種需要。讓·雅克,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最喜歡獨居了。要說有什麼信念的話,獨居才是我惟一的信念。但是,我獨居與我結婚之間並不矛盾。我做事情從來都不僅僅是為了有序的緣故,也不像你那樣為了無序的緣故做事。」

「你不是為了有序的緣故才結婚的嗎?」

「不是的,」我回答說,「如果我的生活表達出一種對有序的信念,那是我的天性使然,就這麼回事。這麼說的證據是,我的這一有序在別人看來會是無序,甚至是逃避。」

「那麼你的信念是什麼呢?」

「我不想有什麼信念,」我說,「如果我是什麼,如果我相信什麼,我只想通過我的行動來發現它。我希望我的行事方式與我是什麼或者相信什麼相符才去採取那種方式行事。」

「記得嗎,這是我以前跟你說的話?」

「你是對的,」我說,「你對的時候,我不是一直都相信你的嗎?我希望跟著自己的行動走,不希望行動跟著我走。」

「不過,你對我的觀點做了一種特別的闡釋。對你來說,似乎行動越少越好。」

「是這樣,」我說,「我只有那些必要的,能夠界定和摧毀什麼的行為。」

「那麼,希波賴特,你的婚姻呢?這也是一種能夠界定和摧毀什麼的行為嗎?」

我料到他要這麼問,所以能很快介面:「是的。」

經歷了我的尋覓,經歷了安德斯太太差不多算是勾引我的騷亂之後,我和妻子待在一起,就彷彿置身於恬靜、宜人的天堂。但是,你可別以為我的婚姻只是我這個內疚的捐助人的一個港灣、一個避難所。婚姻生活給我帶來了許多愉悅,我學會了愛我的妻子、欣賞她。我最喜歡她的地方是她的關愛能力。她愛花、愛孩子,她在意人的制服,連現在佔領首都的敵兵穿的制服也一樣;她尊重每周一次爬六層樓往我家送煤的小夥子的勞動。她有時也跟我講她的這種尊重。我的許多老朋友,像讓·雅克和柳克麗霞,則很乏味,並沉湎於自我尋求。與他們相比,我妻子的這種關愛和敬重看上去很美。我討厭所謂的老於世故。

我欣賞妻子的恬靜。她的恬靜讓我有充裕的時間來獨自思考。她對我的愛屬於那種非常慷慨的一類,使我從來就不感到有一絲牽制。她不喜歡出入晚會或咖啡館,但我卻完全隨心所欲,來去自由——到河畔散步,去讓·雅克經常光顧的咖啡館找他聊天,偶爾還和柳克麗霞一起去國家電影檔案館。而且,戰時生活窘迫,煤、食品和衣服,一切都極其匱乏,和她這樣一個對生活不苛求的人待在一起,對付這種窘境容易多了。

我們還是住在我住了兩年的公寓里;我是剛認識莫妮克的時候搬進去的。儘管鄰里是工人階層,房間卻裝修得不錯,布置得令人感到很舒適。我擔心,讓妻子來與我一起過這種日子要比她在娘家委屈多了,但她嫣然一笑,就讓我放寬了心。她告訴我,當年她在隱修院時可是二十一個人擠一個房間,比起來,現在真可算奢侈多了。她還說,即使是小孩子的時候,她也從未有過單人房間,總要和她的一個姐妹合用。於是,我提議——那是婚後幾周——她一人睡一間,她心滿意足地接受了。

我妻子不是那種耽於感官之樂的人,她只同意得體地盡妻子的義務,我也覺得自己沒有理由拿妻子的義務去煩她。她很年輕,我尊重她的青春年華。我只想和她做她真正喜歡的事情。做姑娘的時候,她做得一手好蜜餞和橘子醬,她自然為自己的手藝感到非常驕傲。我就去黑市額外給她弄來很多的糖。散步是她另一個最喜歡的消遣。我現在還記得我們倆在公園漫步。每當這個時候,我就體會到寧靜安逸的婚姻所帶來的微妙的感覺——妻子挽著我,笑盈盈的,頭戴一頂草帽;這是她從娘家帶來的,這頂草帽在首都戴起來顯得土裡土氣,不合時尚,但仍讓人看了高興。她也喜歡我念書給她聽,所以,每晚她睡前我都給她讀點什麼。婚前有段時間,服侍病中的父親時,我發現朗讀是一門藝術,我也發現每個人都有自己最偏愛的書籍。我給妻子讀的是童話和寓言,她喜歡聽,但她更愛聽的是我自編的故事。

有一則故事她特別喜歡,這就是我說的《隱身丈夫》。故事是這樣的:

從前,在靠近森林的一座城市,住著一位美麗的公主。在遙遠的名叫喜馬拉雅山的山脈,有個普通但勤勞的年輕王子。

王子生活的地方常年下雪。為了禦寒,他身穿漂亮的皮裝,腳蹬白皮靴。穿這樣的衣服,別人幾乎看不見他,他出沒於深山老林,而不會受到猛獸的襲擊。

有一天,王子想,他在山上該有個伴兒,即一個妻子。於是,他下山,越過山谷,穿過森林,進了城。他一到,就讓人帶他進宮。他是個王子,只能娶公主。

這座城市的公主年輕可愛,但視力極差。一身白色穿戴的王子被領進宮,她幾乎看不見。但是,視力差的人聽覺往往很靈敏,所以,她聽見他深沉的聲音,一下子給迷住了。她願意接受他的求婚。

「父王,他長什麼樣?」她問。

「他肯定是個王子。」國王回答說,「我看過他的出生記錄了。」

「我願意嫁給他,」她說,「他會是個讓人安逸、聲音悅耳的好伴侶。」

於是,王子就帶著公主回到山裡,讓她待在那座雪屋裡。他親手喂她牛奶、生椰果、米飯,給她糖吃,以及其他美味佳肴。

儘管公主的視力未見好起來,但她周圍一切都是白茫茫的,所以,她幾乎看不見丈夫也沒有關係。

然而,有一天,公主一人在家縫桌布時,她面前出現了一頭黑山熊。公主不知道這是山裡最最危險的猛獸,所以,毫無懼意。但是,她吃了一驚,因為這麼清楚地看見什麼東西,她還不習慣。

「你是誰呀?」她彬彬有禮地問。

「我是你丈夫,」熊說,「我在山那邊一個潮濕的黑洞里發現了這件皮衣。」

「但是你的聲音聽起來這麼嘶啞,」她說,「你感冒了嗎?」

「沒錯。」熊說。

熊和公主待在一起一下午。他起身要走的時候,公主難過地看著他離開。他跟公主解釋說要把黑衣服還回山洞,衣服的主人這時候可能正著急地在找呢。

「但你是不是不能再穿這身皮衣了?」她急切地問。

「也許我從山洞經過的時候還會發現它。要那樣,我就中午回家看你。」

「哦,好的。」她哭了。

「但你要保證,」狡猾的熊說道:「不跟任何人提這件黑衣,即使跟我也一樣。因為我討厭不誠實,討厭穿別人的衣服。如果再穿這件衣服,我也是在為你犧牲榮譽,這種犧牲我不希望有人提起。」

公主一直很尊重她丈夫在道德上的顧忌,就同意了。接下來,熊時而登門造訪,但晚上丈夫回到家,她從不提及。熊最能讓她開心的是她能夠看見他,可她不喜歡他嘶啞的聲音,她以為他是為了她而每次冒險進濕洞後才這樣的。

有一天,她覺得他的聲音太難聽了,就催他去喝點咳嗽糖漿。

「我討厭吃藥,」熊說,「我感冒的時候,也許最好一句話都不說。」

她勉強同意了。但從此以後,她在黑衣丈夫身上能體會的愉悅少了。

「我倒寧可聽到你的聲音,」有一天,熊動作粗暴地擁抱她的時候,她對熊說,「實際上,我再也不像以前那樣喜歡見到你了。」

當然,熊沒有吭聲。

熊在下午走掉以後,公主決定當晚等她白衣丈夫回來後跟他談談。

但是,他真回來了,她又什麼都沒說。她答應過不提黑衣服的事情,她不敢食言。但是,那天晚上,趁丈夫睡著,她溜下床,出門去了山裡。儘管天很黑,她看起東西來也不比大白天差。

她找了三天三夜,想找到丈夫發現黑衣的黑山洞。天幾乎一直下著雪,她冷極了。最後,她的手指尖摸到了一扇拱形石門,她感到雙手前方有一片空間,可能就是洞口。她舒了口氣。

「我要給衣服真正的主人留張條。」她說。這時,她感到又冷又累,但她下定決心,要完成她的使命。

她從自己的白衣服上撕下一塊布,從頭髮上取下一根針,刺破自己白皙的皮膚,然後就以針為筆,以血為墨,在布上寫了「請務必別再把衣服擱在這裡。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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