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從阿拉伯城回來後,我只想著如何好好地享受我這份自由。我希望自己有一種能夠滿足的強有力的慾望,或者是幻想,就像我已經滿足安德斯太太的那樣。我要脫胎換骨。我把情婦打發掉,所以,在某種意義上,我已經成了;但那更多的是為她好,而不是為我自己。轉讓安德斯太太也許是我做出的惟一的無私之舉。和所有的無私行為一樣,我也感到某種內疚陣陣襲來。這個行為正確嗎?我問自己。幹得漂亮嗎?難道說我就沒有某種不可告人的、自私的動機?

我想到了和讓·雅克恢複以前的消遣。見面後,他打聽說,「我們和藹可親的女主人怎麼樣啦?」我出發前把外出的計畫透露給他,這是我犯的一個錯誤,但我下定決心不再重複這一錯誤。他對我的沉默開起玩笑來。「希波賴特,你讓我吃了一驚。我原來以為回來的是安德斯太太,留在那兒的是你。」我竭力控制自己,生怕一激動就去做什麼解釋。他最後說:「你南方一游的收穫一點也不準備與我分享嗎?」他的諷刺讓我心煩。我們剛剛開始的親昵讓我厭惡。

好在下面的夢插了進來。

我夢見自己在花園招待會上。招待會在小山坡上舉行,所以,桌子椅子放得傾斜不平。我記得最清楚的是,有一個小得出奇的乾癟老頭兒,坐在一張嬰兒坐的高椅子上,喝著從陶罐里倒出的茶,把茶濺在了襯衫上,然後在那裡嘀嘀咕咕,誰也聽不清他在嘀咕什麼。

我問這人是誰,有人告訴我他是R先生,煙草大王,千萬富翁。我不明白他怎麼縮成這麼小。

後來,有人對我說老頭兒要見我。我被帶上山,穿過石門,沿一條礫石小路,從邊門走進一座大宅院。我被帶著走過一條又一條廢棄不用的地下走廊。一條看上去像是公共機構的又長又寬的走廊中間有扇門,一個僕人把守著,我們一路上惟一遇到的就他一個人。他戴著一個綠色面罩,坐在一張小桌子前面看書,桌上有盞燈,還有幾本雜誌。我們朝他走過去的時候,他騰地跳起身來,鞠著躬給我們開門。門並不重,也沒上鎖。

這一排場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我很眼紅,老頭兒的財富竟能給他的家人帶來這樣的奢侈。我們走進老頭兒的房間,整個布置得像個病房。我立在他床頭,畢恭畢敬的樣子,心裡盤算著他死的時候會給我留下多少遺產。

「讓他週遊世界,」他對站在我身邊的年輕人說,這個帶我進來的年輕人原來就是他兒子,「這對他有好處。」

他兒子朝我點點頭。我向老頭謝不絕口。然後,就跟著他兒子走出房間,來到花園,他讓我在那兒等,說完就離開了。我獨自在那兒站了一會兒,耐心得很,因為我正回味著那種有人關心照顧、有一種慈愛安排好我的感覺。我想到了安德斯太太。假如旅途中碰到她,我就會跟她說這老頭兒可真是了解我。

一隻灰貓跑過來,我把它抱在懷裡,撫弄著。但貓身上的味道嗆得人受不了。我把它扔到地上,但貓還是靠著我不走,我又把它抱起來,放在口袋裡,心想等找到合適的地方再把它打發走。

這時,已經有二十多人聚集在我身邊,我就加入他們的行列。大家都在等一個醫生來,他要向我們提問。「我們每個星期天下午都這樣,」隊伍中有個人向我解釋。醫生走下山坡,我們圍成圈在草地上席地而坐,他把幾張表格發給我們,要大家填上姓名、身份證號碼、周薪和職業,然後簽名。要這樣填表,我感到沮喪極了,因為我的個人資料沒有帶來,而且我一無職業,二無經濟收入。看其他人忙著填表,我意識到自己不該在這裡。看不到接下去會發生什麼事,我很遺憾,但我更害怕被拘留,也許,他們連護照都不會幫我辦。我離開了那伙人。

我決定回到那座宅院。正朝那個方向走呢,這時,看到了富翁的兒子。他告訴我把那塊大浴巾圍圍好,我這才意識到我身上只圍了塊大浴巾。他把我帶到花園的另一邊,扔給我一把鏟子,叫我挖地。我認認真真地挖起來,但我扣在腰上的浴巾老是松。地非常硬,挖起來吃力得很。一條還算深的溝挖好之後,開始有水滲出來。不一會就注滿半條溝的水了。似乎沒必要再挖下去,我就歇手不再挖,把貓扔了進去。

但不知怎麼搞的,我似乎仍然一直帶著貓,從花園就一直帶在身上。過了一會兒,我碰到讓·雅克。我把貓給他,他厭惡地一下就把貓扔走。「給我這些討厭的狗幹嗎!」他對我吼起來。

「別生氣。」我對他說。

「你難道忘了該做手術了?」他說。我害怕起來,因為我現在確實想起手術的事情了,儘管它似乎是前一個夢裡的事情。

「所有東西都很沉重,」我想分散他的注意力,「而且,我睡著了,」我滿臉奉承地加上一句。

「胡扯淡!」他說著,粗聲粗氣地笑了起來。

我不明白我怎麼了,還在惹他生氣。「那沒什麼不健康的,」我接著說,「我起身很早。」

「繼續旅行去吧,別煩我。」他說。

我以為讓·雅克會離開我,但他沒有,而是變成一個巨人。面對一雙碩大的腳,我幾乎看不見他高聳在我上面的頭。我驚呆了,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我琢磨怎麼騙他恢複正常。我用石頭砸他的腳踝。他沒反應。我抬起頭看他,卻發現他根本就不再是讓·雅克,而是一個惡狠狠的陌生人,看樣子他會踩我,我不敢再去吸引他的注意力。

就在這時,我意識到身體不大對勁,掀起浴巾一看,我嚇死了,從我的肋骨一直到臀部,我整個左邊身體裂開了,濕乎乎的。我不明白之前怎麼一直沒有注意到。想到自己要被開膛剖肚,真叫人噁心。我用毛巾把自己扎得更緊,雙手死命地捂著肚子,免得腸子掉出來。我開始走。起初,我覺得挺有面子,也覺得自己很勇敢,我決心不請人幫忙。

現在已是黃昏。街上的人有的步行,有的騎車,一個個行色匆匆往家趕。天越來越黑。我得找家醫院,我失血太多,快走不動了,自己感到很虛弱。我也想找到那老資助人的宅院,到了那裡,好在花園躺下,因為我不敢進去告訴小老頭我怎麼沒能聽他的話。我還記得那裡有個醫生,不過,我不能肯定他是不是一個領事,或是一個簽發護照的官員。但是,已不可能找到大宅院。我迷路了。邊上又沒人可以問路;夜幕降臨了,陌生的街上空蕩蕩的。我按住我的左半身,咽回羞辱的眼淚。我想躺下來,但我不願意白浴巾鋪在人行道上弄髒。我感覺左半身越來越沉重,我生命垂危,掙扎著靠在我的右半身。就在這個時候,我死了。至少,周圍漆黑一片。

「這個夢太沉重。」醒來的時候,我自言自語,我想輕鬆一點。每次夢醒,如果依然為夢境所困,我都要想方設法,儘快恢複我的平和、鎮靜。這不容易做到,這個夢再清楚不過地告訴我,我的壓力有多大,我又是多麼地鄙視自己。我心想,你以為你是誰,竟敢去渴望自由?我連自己都打發不了,又怎麼敢去想打發別人?不過,我是自由的,除了我那些夢死死纏住我不放,搞得人精疲力竭。我詛咒這些夢。

一個上午心情都不好,不過,我終於還是擺脫了沉重感,當然,我是採取了對夢完全認命的態度才做到這一點的。我對自己說:假如壓力大,讓它大好了。我不想給這個夢做出一個更樂觀、充滿希望的解釋。

但是,我把這次做的夢講給布爾加勞教授聽的時候,他不這樣想。他是研究古代宗教教派的專家。「根據我要講給你聽的某些神學思想,」他說,「你這個夢可以解析為『水夢』。你挖了一條溝,溝里全是水。說到底,你不沉重。當時,你是在,怎麼說呢,在液化。」

這是個讓人舒服的想法,但我不信。「你認為我應該聽老富翁的勸告,外出旅遊嗎?」

「你一直在旅遊,不是嗎?」

我點點頭。

「現在,你必須消化你所學到的東西,然後把它釋放出來。你體內有負疚感。」

我沒有說話,但很傷心,覺得也許他是對的。

「你以為自己有一種疏離,其實你還沒有。你傾聽夢並接受它們,這是對的;你怎麼可能拒絕呢?但是你譴責展現在夢中的自我,這就錯了。如果你願意聽,我可以給你講。」

起初,我不明白這一邀請,我惟恐再次暴露了自己的內心。也許,跟他講夢就已經錯了。天知道他相信什麼!有人告訴我,他施妖術,招夢魔。明智的人對這一切都會反感的。但是,我不願意還沒有聽他講完就說他是庸醫。對一種真正的神秘,我表示尊重,但是,我對將什麼都神秘化的企圖深表遺憾。我得搞清楚,布爾加勞教授是否真的相信讓他痴迷的東西。

「據謠傳,」一天,我在他滿是書籍的公寓里喝雪利酒的時候,對他說,「你並不滿足於當個學者,在私人生活中,你實際上信仰你所研究的信仰。」

「對,是這樣。或者部分是這樣,」他回答說,「天哪,我並不相信。但我知道這些信仰怎樣就能得到真正的應用。我準備把它們貫徹實施,也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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