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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讓·雅克在一起的時間漸漸多起來了。他似乎比誰都明白我痴迷什麼東西。但我沒有鼓動他來為我釋夢。他有他的生活,這種生活我認為是適合他的,而我有我的生活。為使自己對他的影響保持警惕,我準備了一本筆記本,開始在上面記下一些和他見面的時間以及談話內容。以下即其中幾則:

「5月21日。讓·雅克總是高高興興的,這是他最吸引我的地方。他對我說:『我討厭那些旨在說明愛的死亡、懷才不遇和社會的平庸的小說情節。』他拒絕消沉沮喪,真令人羨慕。比如,為什麼有那麼多小說寫父母砍去我們的雙腳,然後把跛腳的我們硬是推到這個世界來?父母親可是我們童年時候的偉人哪!讓·雅克說得對:一個作家可以慶祝,也可以嘲笑,但他絕對不能盯住什麼不放,也絕對不能唉聲嘆氣。我在重讀他寫的頭兩部長篇,很不錯,儘管寫得有點過頭。那本寫拳擊手的尤佳。他從拳擊場的痛苦中提煉出某種崇高的東西。」

「5月23日。難怪讓·雅克這麼多產,他每天寫作五到六小時,而且一氣呵成,絕少重寫;他告訴我,在寫第一稿的時候,他的巴羅克風格使文字從筆尖自動地流淌出來。但他為什麼從來不把他夜生活的輝煌作為小說題材呢?顯然不是出於謹慎的考慮,我還從未見有誰像他這樣不在乎自己的名譽……閉口不談這件事似乎不是他的風格,但我認為我明白箇中原因。他把白天與夜晚分開,這樣,他的行為就忙而不亂了。他沒有把自己的生活與外界隔離開來,因為他就像發現了一整塊布上的縫線並鎮定地從接縫處分開一樣。這樣一來,我發現他的行為既神秘又從容……我呢,也希望自己的生活不與外界隔離。但我不願意把白天與夜晚分離開來。『你希望統一,』讓·雅克說,『而我要錘鍊自己的分離藝術。』」

「7月13日。我做事有條不紊、低調、誠實。讓·雅克辦事鋪張,行為不檢點,人不誠實。這一反差為我們的友誼奠定了基礎。」

「8月4日。我很氣,讓·雅克幹嗎要對我說我不是作家,我對他說我也從未認為自己是作家啊。但他這樣想,並非是出於顯而易見的原因。他說,你當不了作家,因為你生來就是一個專家,即那種只能做一樣事情的人。他認為,寫作卻不是那樣的。做夢算不算?我有點調侃地問他。他笑而不答。」

以上是那段時間記的幾則日記。儘管我意識到,安德斯太太不在時,我不該忽視自己的性要求。但是,對我來說,當觀眾的樂趣與我親歷親為相比,漸漸地讓我覺得更有趣。我一開始只是傍晚和讓·雅克待在一起,現在發展到陪他晚上出門了。那是在溫暖的春天和性感的夏天相交的季節。

我們會在喝開胃酒的時候在他常泡的咖啡館碰面。他常常是剛從寫作狀態中走出,總是目光獃滯、心不在焉地看著我,算是見面打過招呼了。很快我就明白這只是表明他經歷了漫漫長夜後又伏案寫作一天,此刻正慢慢地回過神來呢。兩杯味美思酒下肚,他就會興緻勃勃地侃起舊傢具或者歌劇來,要不,就是我會把他帶進我近來對夢的思考的迷宮之中。

等到他精神振作起來,我們就會離開咖啡館,去他住的旅館。讓·雅克總是舒舒服服地住頂樓一間工作室般的大房間。有那麼一會兒,我只想坐在床上,看他刮鬍子、穿衣打扮。可能是因為相貌平平,瘦骨嶙峋,甚至還有點說不出來的原因,所以,他對穿著特別在意。我有次聽見他邊照鏡子邊嘀咕:「我的臉長得像個股票經紀人。」他精心挑選晚上的行頭,其細心程度不亞於在化妝室上妝的演員。你別說,他還真有點像演員。有時候,他興緻來了,鬧騰得厲害,他把一整套行頭都拿出來,其中有紅圍巾、條子襯衫,還有城裡流氓穿的黑緊身褲。一般說來,這時選擇起來更為棘手——要考慮的問題包括褲子是否修長;要注意皮夾克或者圓翻領毛線衫穿了是精神呢還是時尚;還有靴子、尖頭鞋之類的內容。

後來,我慢慢習慣了他對衣服的著迷,也就習慣坐在那兒,看看他房間里的陳設,以此自娛。讓·雅克是個收藏家。他的桌上、地板上、床底下、房間角落裡,到處都是一盒盒的奇珍異寶。有隻盒子里裝著幾百張印有世紀之交音樂廳舞蹈演員照片的明信片。有許多關於職業拳擊手和摔跤手比賽情況的剪報、影星的簽名照,居然還有警署關於近二十年來首都發生的持槍搶劫案的秘密記錄(我一直都沒能搞清楚他都是怎麼弄來的。)其他箱子里裝的是帶流蘇的圍巾、扇子、貝殼、羽毛制的女用披肩、廉價珠寶,形狀各異的國際象棋棋子兒,還有假髮。我每次來,他房間里似乎都添了新東西——一件厄比納爾印刷品、一頂美國童子軍隊員帽、一面蛇形的新藝術 風格鏡子、一盞飾有小珠子的燈、一尊墓像、一張馬戲團演出海報、一套藍鬍子 和八個妻子的牽線木偶,一塊形狀和設計像美元票面的白綠相間的羊毛地毯。等到我看也看累了、摸也摸累了,他就放唱片給我聽:像上個世紀一部晦澀的音樂歌劇中的一段詠嘆調,或是一支爪哇老歌。我可沒他那份雅興。我知道讓·雅克在所有的藝術門類方面都是行家,我不明白他為什麼喜愛這些誇張的、瑣屑的、粗俗的作品。「我親愛的希波賴特,」他會說,「這一點你永遠都不會明白,但不管怎麼樣,我改天會給你解釋的。」我並不認為自己是個嚴肅的人,但讓·雅克卻讓我覺得我是。

他穿戴完畢,我們就會下樓,從一個又聾又老的門衛身邊走過。門衛每次都要對讓·雅克高喊一句無聊又下流的恭維話。讓·雅克一到街上,步子就變得鬼鬼祟祟的,卻又很沉穩,我則隔著一段在後面跟著。一般要不了半小時,就有人悄悄地和他走到一起。如果他只顧自己享樂,那麼,找個卡車司機、生活上無污點的義大利商人,或者阿拉伯人,甚至學生都成,只要對方外表和趣味具有明顯的男子漢氣概,就基本符合要求。為達到這個目的,他完全可以闖到幾乎這座城市的每一個角落,和他搭上的任何人待上整整一個晚上。但是,假使他出去是為了做生意,那麼,他就只能把自己的活動範圍限制在某些社區和咖啡館。在這些地方,他能找到鐵杆的同性戀,他們一律都是中年人,或者年長的。對這些人,他以硬漢子的形象去勾引他們,他們會急於花錢和他這樣充滿陽剛之氣的人待上幾分鐘。他和相中他的夥伴會起身去碼頭,然後消失在橋下;或者,如果讓·雅克眼看能賺大錢,他就把對方帶到自己房間里,過一到兩小時才回到剛才晃悠的地段。

所以,我無法很有把握地說讓·雅克為了自己的樂子做了點什麼。在那些冶遊中,他當然是一個人去。但是,一星期中,他留幾個晚上賺錢,我就常常會整夜陪著他。他和顧客走掉之後,我就坐在各種各樣的咖啡館那些男妓們的專門區域等他——這些人當中,有眉清目秀的少年,有像讓·雅克那樣的硬漢和惡棍,還有易裝癖者。漸漸地,我也為人熟知,我開始坐台,聊起男人——我朋友的那些妝扮成金髮女人的圈內朋友——的姐妹情。儘管他們看我時總是和藹可親的,但不怎麼跟我講話;在這種圈子裡,談話要彬彬有禮,也就是說,不談及他們的職業,那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們說的話也就是一些污言穢語,從來就不去對什麼事情細加說明。他們沒有想法,只知道兩種情感,即妒嫉和愛,他們只談賣相,常常心懷惡意。「夜間的瘋女人」,他們這樣調侃自己。真正的妓女是稀少的,大多數妓女都是生意人。但是,這些男妓真的愛顧客。他們過分地表現出對同性身體的愛,以至於無法感受到妓女通常對嫖客所懷有的那種冷漠。他們為自己能讓對方快樂而感到非常驕傲,做愛後,當顧客辱罵他們的時候,他們甚至都不允許自己產生被遺棄的感覺。

那年夏天,我沒有夜夜都坐在咖啡館裡,我也走街穿巷——進一步觀察男人是怎樣給自己找樂子的。我光顧男同性戀一泄其欲的其他公共場所,在這些地方,我學會了識別更隱蔽的同性戀,他們在廁所和電影院後排相互尋找性夥伴。他們從來都不會找錯人,我想不出來哪裡還能找到比他們更默契的例子。互相一聲不吭,卻能鬼使神差地相互吸引,走到一起,在公共場所彼此心領神會——他們似乎從來都不會出錯——速戰速決地完事,其速度之快,彷彿是任何一方都在單獨完成一項只能獨自完成的任務,另一方只是在暗中協助,如此而已。

有一次,我撞見一群男人正在小便池邊搞的場面。當時,那裡寂靜無聲。一個身穿不合身的藍西服的阿拉伯人已經抓住在他身邊小便的人的陰莖,那個人又抓住他邊上人的,一排男人站在邊上,沒有一個有一點女人相,他們全都對此作出快速反應,完全像是事先安排好的一樣。就像是一場夢,陌生人變得隨和了,被挑中的完全成了一件必要的事情。接下來,隊伍以同樣快的速度散開,剛剛還像跳舞一樣上下扭動的人結束了那種節奏;完事了,這群男人把褲子拉上,走出去。

還有一次是在地鐵廁所里,我從頭開始目擊了這樣的場面。一開始只是鬧著玩,後來,因為一句我沒聽到的罵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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