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連著數星期,蘇沫再沒見著王居安,項目組交給其他高層負責,例會上的位子也空著,總經理辦公室大門每天緊閉,似乎昭示那人的無奈和決心。

蘇沫從門口經過,他的秘書一邊收拾東西一邊像在抹淚,見著她,把人拉住,說:「這回出大事了。」

「什麼事?」

「聽說王總的孩子沒了,他現在連公司也不回。」

蘇沫一時聽不明白,愣愣問:「沒了什麼?」

那秘書抽出紙巾擤鼻子,道:「我也是才聽說,那孩子一時不小心,掉進家裡的游泳池,淹死了。」

聽見這消息,蘇沫像是被人狠狠拍了一耳光,她不信,故作輕鬆道:「不會,家裡的游泳池怎麼會淹死人,還是那麼大個孩子。」

「可不是,誰知道呢?多好一孩子,都這麼大了……」

蘇沫頭腦發矇地回到位子上,呆坐半天,又接到王亞男的傳喚,到了董事長辦公室,另幾位副總和助理也在,王亞男坐在大班椅上,雙眼已是哭得紅腫,她清清嗓子,壓抑語調宣布了幾項工作重新分配的消息,至於理由卻不多講,只說王總最近有家事拖累,抽不開身。

底下的人也心照不宣,不敢多問。

蘇沫起先還懷疑,這下子忽然就信了,眼淚止不住往外冒,強忍住,心想:「老天這是什麼意思,那孩子還那樣年輕,生活才剛開始,好好地怎麼就沒了?」又懊悔,「我為什麼要和他說那種話?早知道,寧願不管這閑事……」

一時間胡思亂想,覺得這事多少都和自己,還有鐘聲有些關聯,她非常不安,想給老張打電話問明情況,又不敢。

時間一天天過去,心口就像壓了塊大石頭。

始終沒忍住,給老張打電話。那邊很久才接,老張語氣慘淡無力,只開口應一聲「蘇小姐」便不再說話。蘇沫想到那孩子的模樣,不覺哽咽道「張師傅、張師傅……」卻無論如何問不下去。

老張聽出來,只說:「小傢伙沒了,老闆每天只待在屋裡,有什麼事,請同事們幫他打點下,也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緩過來。」

蘇沫這才道:「孩子怎麼就沒了呢?」

老張嘆氣,不願多說,「這種事他爸不肯對外人講明,我也不好做主亂說……」

蘇沫忍著淚:「我那天不該和他爸談。」

老張哪會知她曾經說過什麼,這會子忙安慰:「和你沒關係,天意,都是天意,老天爺要收人,攔不住的,」他言語悲切,「我現在去買些紙錢,再給孩子多燒些,他從小就嬌慣,我怕他在下面過不好,他爸,一次也沒去墳上。」

蘇沫聽見這話,到底沒忍住,眼淚悄悄地流出來。

問不出事實到底如何,也不敢告訴鐘聲,擔心小姑娘背上心理包袱。

一晃又是幾周,秋天已過,王居安不出現,公司里人事照舊,王亞男的臉色卻一天差似一天。只要是不涉及飯碗的事,蘇沫也懶得再打探,工作上的鬥志漸漸不如往常,回憶這兩年的遭遇,偶爾會想,不如離開是非地,從此再也見不著這些人。

她害怕見到王居安。

王亞男偏生派她去做事。股東會議上有幾份提要仍需王居安簽字,又有幾樣決策需向人轉達,蘇沫翻閱那幾樣文件,沒一樣是能讓他瞧起來舒心的,不覺提醒:「王總最近心情肯定不好,是不是……」

王亞男沉吟,瞧向她,反問:「你的意思,他看了這些東西心情會更糟糕?你很了解他?」

蘇沫略微低頭,沒做聲。

「有時候,我還是很欣賞你的,覺得你還算個人才,」王亞男表情平靜,「公司的事,工作上的事,時間、項目、效益,都不等人。」

不得已,蘇沫又給老張打電話。

老張說:「老闆有時候會出門辦事,夜裡到家就在游泳池邊坐著,有時候我早上過去,就見他衣服也不脫,睡在旁邊的瓷磚上,跟前一打空酒瓶,這都一個月了,我怕他身體熬不住,你直接去家裡找他,正好也能勸勸。」

蘇沫想,只怕他看見我更痛苦,就問:「張師傅,他可能不希望有人打擾,你能不能幫我送幾份文件?」

老張說:「我今天在外地,幫他辦點事,可能後天才回。」

蘇沫無法,收拾好東西,硬著頭皮過去,到了半山臨海那住所跟前,又躊躇良久,夕陽無力散盡,那房子里沒有燈光,被鬱鬱蔥蔥的樹林圍繞,一片死寂。

大門虛掩。

蘇沫穿過客廳,瞧見他的背影,他獨自坐在泳池邊上,池裡的水早已被抽干,她在身後站立良久,王居安才問:「誰?」

他回頭,望見她。

蘇沫無法躲避。

暗淡的陽光落在他身上、肩上、發上和臉頰邊,他看上去一如往常,卻又有無法言明的變化,她下意識地仔細打量,依舊說不上來。

王居安向她伸出手:「拿過來。」

蘇沫走近,文件夾遞上去,猛然間心裡哽住,仍是懷疑,低頭再看。

他已兩鬢染霜。

她忽然有些喘不上氣的難受,抬頭看向天邊晚照,原以為是光線投落,現在才看清那濃密髮絲里夾雜根根白髮。

眼前卻只剩空曠的泳池。

她捂住嘴,眼淚仍不受控制地落下,忍不住嗚咽出聲。

王居安抬頭看她,竟然笑:「你哭什麼?」

蘇沫已泣不成聲,勉強開口:「對不起……對不起,我很抱歉……」

他接著問:「抱歉什麼?」

蘇沫把臉側開,伸手抹淚,仍然無法自已,過了好一會,才說:「我也有孩子……我,不該跟你說那樣的話……」

他沒理,拿酒瓶喝酒,一邊繼續看文件。

蘇沫也知,如今說什麼都為時已晚,然而內疚卻一天一天啃噬內心。

王居安起身,將文件夾攤開放在一旁的桌上,拿筆,沉默著,一頁一頁在項目交接上署下名字,翻到最後一頁,頓住,問:「還有什麼事?」

蘇沫擦乾淚,盡量委婉地說:「汽車產業園的事,其他的股東也覺得,不是很可行,還需再商議。」

他低笑,迅速簽下最後一個署名,說:「回去別忘了和你主子彙報,你們這些人,休想在這個時候扳倒我,」他拿起文件夾點著她,「休想。總有一天,我挨個找你們算賬。」

他眼神陰鷙,蘇沫不敢作聲。

文件夾被人隨手扔過來,紙張半明半暗的夜空里紛紛散落,文件夾的硬角砸在蘇沫的額角,她沒防著,踉蹌退開,鞋跟踩歪,她崴了腳,差點摔進池裡。

王居安轉身回屋,吐出一個字:「滾!」

他上樓,經過兒子的房間,起了風,吹著裡間的窗戶不斷開合,砰然撞擊。

他在門外呆立半晌,推門進去,王翦的衣衫仍是隨意散落,抽屜半開半合,筆記本的電源燈仍然閃爍,足球明星的海報,簽過名的隊服覆在牆上,所有一切鋪天蓋地,彷彿那人隨時都會回來。

王居安彎腰收拾衣物書本,手裡塞滿,卻一時不知該放在哪裡,毫無頭緒。

他緩緩坐到床邊,低頭看向手中物品,這些東西已經不會再有人使用,已經失去意義,他的過往一如它們,失去意義,至於將來,他已沒有將來。

他使勁咬合著牙關,跪在地上,重新把衣物散落回去,試圖和先時一模一樣。做完這些,才想起要去關窗,樓下,那個女人一瘸一拐走出大門,消失在暮色里。

他合上窗戶,放下捲簾,帶上房門。

第二天,王居安又去找馮瑜。

早先,他已開車去過戒毒所,裡面的人說馮瑜已被家人接走。

王居安問:「怎麼這麼快就出來?就算出來了,不是有監控管制嗎?」

工作人員道:「你說的是戒毒所,我們這裡是康復中心,她情況不嚴重,所以被警察送到這裡,在康復中心,病人和病人的家屬都能隨意進出,我們這裡的特點就是為病人提供心靈上的自由……」

他趕往那姑娘以前的住所,鄰居說,自那天被抓,她再也沒回來。

這天,他再次撲了空,汽車駛出巷子,路邊有家賣香燭紙錢的商店,他停下,直到後面有車按響喇叭,這才撥動方向盤,慢慢靠邊。進了商店,店主問是不是燒給老人,他不答,買了一大包,又問:「有筆記本電腦嗎?」

對方搖頭。

王居安把東西放進後備箱,想去上墳,到了山腳,卻又停車,無論如何也邁不出那一步。

他拿了瓶白酒從車裡出來,就地灑在路邊,說:「王翦,我一直覺得你還會回來,所以我就不上去了,以前不讓你喝酒,你還不高興,現在讓你喝高興了,我原說給你買台車哄你高興些,車子提回去,沒人開,樣子和顏色只適合你們這個年紀……再有兩個月又要過年了,你說,你說說看,」他仰頭喝酒,「究竟是我無能,還是你自私?」

他吞下最後一口,摔掉酒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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