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離別 第02章 恍然當時年少

姜允諾拖著自己的小小笨笨的行李箱,跟在母親的身後。

她忍不住回首眺望。

透過暮煙,那孩子的眼神,如同沒落的陽光,在陰霾的雲層中無助搖曳。

只是一瞬,她便不忍再看。

在她尚不知離別為何物的年齡,這種陌生的痛楚硬生生地敲擊著她的心臟。一下一下的,直至她坐在機艙里,從雲端俯瞰著這片灰綠夾雜的大地。

「我應該想點別的,」她對自己說,「比如說資本主義的花花世界。」於是,她在腦海里一遍又一遍描繪著,高樓林立,摩登女郎,以及天寒地凍中,身上鋪滿報紙露宿街頭的乞丐。這些印象無一例外的來源於當時簡樸單純的報刊雜誌。

她試圖鄙視和遺忘自己心裡盤桓不去的不舍情緒,她不想因此顯示自己的懦弱,即使他離自己越來越遠。

那一年,她十四歲未滿,他也還不到十三歲。

年少時的青澀歲月,兩人在爭執,打鬧和相互的捉弄之中共同成長著。期間不乏冷戰以及流血事件,滋生著孩子間的相互厭惡以及血脈相連的情誼。

在姜允諾的童年,她眼裡的許可是個虛偽的孩子,陽光可愛的外衣下是狡詐殘忍的心。孩子是天生的冒險家,在他們色彩斑斕的世界裡,存在著形形色色的假想敵,他們會把身邊的人直接劃分成朋友或者敵人,乾脆明了。

許可喜歡撒嬌,而且擅長此道。

許可喜歡火燒螞蟻,解剖吐絲的春蠶,拔掉小蜜蜂唯一的武器。

許可在她揮起拳頭之時,立馬換做一副慘兮兮的表情,舉手求饒。

姜允諾痛恨這樣的花花腸子,因此下手之時絕不心軟。

兩人歲數相近,本應該勝負難分,只是那幾年裡,男孩的發育勁頭彷彿步入了冰封的世界。

姜允諾的身高是絕對的優勢。

雖然只是晚出生了11個月,許可卻比姐姐足足矮了一個腦袋。

那段暗淡無光的日子極為漫長,他反擊的希望一點點破滅,以至於六歲的心靈里竟蔓延出一種無力的滄桑感。

他們的父母依舊是忙碌的,時時周旋在成人的世界裡,工作,算計,謊言以及日復一日的冷戰。

沒人憐憫他的焦慮。

無數個日夜,陪伴著他們的只有一位從鄉下請來的遠房親戚,他們叫她林姨。

林姨負責他倆的生活起居。她四十來歲,一幅菩薩模樣,做事利落,對兩個孩子照顧周到,和藹可親。

可是,再好也無法代替母親。

孩子們的感情,從那時起便有了微妙的空缺。

這種空缺,隨著年歲的增長,日益擴大著,卻習慣的掩藏於淡漠的表象之下。

當姜允諾到了上學年齡,為了省事兒,他們的父母一致決定讓兒子也提早入學。

同校同級同班。

姜允諾沮喪不已。

那個男孩,皮膚白皙,個頭嬌小,嗓音甜軟,眼神迷茫無辜,在她看來是典型的欠揍表情,他應該繼續呆在幼兒園大班,每天數一數牆上貼著的小紅花,或者學學貓叫狗叫。

「不準對別人說你是我弟弟。」第一天放學後,姜允諾警告他。

「為什麼?」許可眨巴眨巴眼睛,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丟臉死了。」姜允諾不耐煩的揮揮拳頭。

許可默然,轉身緊緊抱著桌上一本機器貓的漫畫書不放。

姜允諾帶點安慰性質的拍拍他的腦袋,頗為大度,「拿去,送給你了。」

轉眼間,小考就要來臨。

姜允諾在這座學校里混了六年。

功課體育都沒得說,老師器重同學羨慕。個性模樣不錯,不時收到小花小草小紙條。人緣也好,朋友多,連雷遠都要賣她三分薄面。

雷遠,算得上是個人物,留了2次級,全校小混混為他馬首是瞻,且一臉凶神惡煞看上去隨時想扁人,眾老師提起來就頭痛不已。也是她的同桌,所謂一物降一物,雷遠偏偏和她交情不錯。

生活看上去愜意無邊。

而許可仍然以120公分的身高穩坐教室的第一排,站在晨操隊伍里的最前面。

很多時候,他已經絕望了。

心智尚未成熟的孩子們往往對外在的弱勢表現出最為直接的殘忍。

他甚至沒有一個交情好點的同性朋友。

他的容貌過於出色,男孩們玩笑般的質疑他的性別。

這樣的質疑時而會演變成暴力的騷擾。

孩子們圍住他,幾隻手扯住他的短褲,揚言要驗明正身。

午後的陽光斜斜的照在課間的走道上,姜允諾眯著眼懶洋洋的靠著走道旁的欄杆。她很想知道,這個看上去柔弱的小孩究竟會如何應對。

雖然許可鮮有同性朋友,卻是女生打趣逗樂的首選。

課間十分,常常會看見三五個女生跟在他身後圍追堵截,他跑得慢,最後只好躲進男廁所里不出來。

姜允諾曾經想要幫他,比如說,逼著他每天起來晨跑,鍛煉體力,以便不再受那群女生的欺負,可是追逐的遊戲依然不斷上演。

姜允諾突然發現,自己對他的那份同情毫無存在的必要,男孩的眼神里透出一點興奮的光芒,笑容裡帶著戲謔和得意。

他樂在其中。

想到這兒,姜允諾微微的笑了,有點幸災樂禍。

此時,許可氣紅了臉,死死的拽著自己的褲子,在人群中被推來搡去,無奈之下破口大罵。

有點意思,她想。

被罵的孩子們怒氣沖沖的以拳頭還擊,瘦小的男孩拼了命一般的迎上去,即使脆弱的無力招架。

姜允諾立刻不管不顧的沖了上去。

頓時一團混戰。

直到有人把他們拉扯開。

「幹嘛啊。」雷遠鶴立雞群的站在眾人之間。「五比二,」他說,「你們還要臉么?」

男孩們都不吱聲。

姜允諾譏誚的扯扯嘴角,扭頭看了看許可。

那小子站在一旁呼呼的喘氣,臉腫得像豬頭。

她也好不到哪兒去,血從鼻子里流出來,她胡亂的用手背擦了擦,並不覺得疼,只想著打的不夠盡興。

雷遠不知從哪兒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她,上面還有黑色的指印,她接過去隨意的擦著手。

挑釁的孩子早就散去。

姜允諾瞅著許可,「喂,還不謝謝人家。」

許可橫了她一眼,轉身走了。

彷彿忍受著極大的不滿。

回到家後,十一歲的男孩滿臉嚴肅得問她,「姐,雷遠喜歡你吧?」

她怒目而視。

「你也喜歡他吧?」他又問。

她又羞又惱,「豬頭,別亂說。」

「姜允諾,你在早戀啊,」許可下了結論,「你才十二歲,雖然比我大那麼一點,但我不能對你的錯誤視而不見,」他躲開了來勢兇猛的一拳,繼續說教,「那個雷遠,小流氓,不是好人,你要小心點……哎呀……不要再理他……好痛啊,他居心叵測,心懷不軌,色膽包天……」許可左躲右閃,嘴裡念念有詞。

「早戀又怎麼樣,不關你的事。」打也打累了,卻封不住那張嘴,不如讓他說個夠。

「當然不關我的事,但是你……」男孩預先做好逃跑的準備,「你會懷孕的。」他大聲說。

這句話對於十二歲的女孩來說,簡直是最羞恥的詛咒。那一刻,她對逃走的少年厭惡到了極點。她再一次痛恨自己被他單薄無害的外表所迷惑,後悔對他的幫助以及不知不覺中產生的憐惜。她憤恨不已,又無地自容。

然而很快的,她就釋懷了。

飯桌旁,那個孩子撅著嘴問道,「林姨,爸媽又不回來吃飯啊?」

「是啊,你爸爸今天有飯局。你媽媽……也打電話回來說晚點到家。」

許可沒再說什麼,低頭吃飯。

同樣的問題,他每天都不厭其煩的重複,而後一次又一次的失望沮喪。

這種行為,在姜允諾看來無疑是幼稚軟弱的表現。

她暗自嘆了口氣。

其實,他也不過是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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