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理想之死

劉建華出生在賀縣鄉下的一個務農家庭,他是劉家的三代單傳,他出生的那天,破陋的家裡擠滿了前來祝賀的鄉親和親戚,他爸爸和媽媽抱著乾乾瘦瘦的他,臉上笑開了花。

一周歲那天,劉建華父親又請來眾多鄉親,把劉建華抱上桌子抓周。桌子上放著筆、算盤、鐮刀,劉建華流著口水毫不猶豫地抓起了筆。抓周結束,旁邊響起了陣陣歡笑聲,劉建華父親笑得合不攏嘴。

開始上學了,劉建華果然沒有辜負當初抓周時的選擇。每天上課,他都把雙臂平鋪在課桌上,端端正正地坐在座位上聽老師講課,他的成績也一直是班上第一名。

隨著20世紀90年代改革開放的浪潮,村子裡不少人出遠門下海做生意,劉建華父親也參與其中,卻賠得血本無歸,欠了一屁股債回到老家。劉建華的父親尋思著,自己不是做生意的料,種田收入太微薄又還不了債,不如去撿廢品賣吧,起碼賺得比種田多點。

慢慢地,賀縣各個角落都有了劉建華父親收廢品的身影。雖然劉建華以優異成績考入縣城的高中,但是他總覺得在同學面前抬不起頭來,他不止一次地聽過有人議論他家裡是「收破爛的」,他最討厭的事情就是他父親來學校給他送東西。每當那個時候,他都會把父親拉到角落裡,像個小偷一樣害怕地四處張望,生怕有人發現他們站在一起。

劉建華覺得自己的人生起點不如別人,所以總是加倍努力地學習,他要想方設法彌補家庭帶給他的缺陷,讓自己成為更優秀更受歡迎的人。所幸努力終有回報,他每次考試都是年級第一名,班主任在班上都說過好幾次了,如果班上只有一位同學能考上本科大學,那個人只能是劉建華。為此,他也收到過不少女生崇拜的目光,其中就有一個坐在窗子邊的女孩。

那是一個經常穿著樸素白襯衫,留著黑色長髮的漂亮女孩。她坐在窗邊,時常會看著走廊外發獃,每次下課她朝窗外看著時,劉建華總會裝著去上廁所的樣子走出教室門,為的就是穿過走廊時能和她四目相對,然後看到窗子里的她對著自己笑,那笑容讓他的心臟簡直都快要爆炸了。

儘管劉建華因為不錯的長相和優異的成績受到一些女生的青睞,但是他眼中只有那個坐在窗邊的女生的笑容,他想佔有那個笑容,想讓那個女生只對自己一個人笑。可惜的是,因為家裡的原因,劉建華覺得他暫時配不上那個笑容,他們三年同學時期走得最近的一次,是那個女孩看到他的桌上放著一本破舊的《月亮與六便士》時,開口問他借書看。

「當然可以,你看多久都行!」劉建華靦腆地對那個女生說,享受著心臟爆炸式的喜悅。

那天放學後,女生把書還給他。劉建華鼓足勇氣跟在她的身後,想找個機會親近她,想跟她好好聊聊毛姆在《月亮與六便士》里表達的思想。可惜他還沒來得及打招呼,就看到她坐上了別的男生的自行車后座,一路歡歌笑語地回家了。劉建華遠遠地看著,一個人暗自神傷。

高考成績放榜的那天,一切都被班主任言中了,全班果真只有一人考上了本科大學,那個人就是劉建華。劉建華所在的小村莊也轟動了,村子裡誕生了有史以來的第一位大學生。大學錄取通知書到達的那天,來賀喜的鄉親們幾乎踏破了他家的門檻,那個暑假,劉建華逢人就被稱讚一番,他的父母也在鄉親們面前挺直了腰板。

劉建華選擇的是一所知名的師範大學,上了大學後,劉建華髮現外面的世界那麼大,有那麼多的書沒有讀。從大一開始,除了上課和社團活動之外,劉建華所有的時間都泡在圖書館。他每天廢寢忘食地瀏覽古今中外的書籍,在宿舍里的牆壁上、在自習室的貼紙上,寫下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這個名句。在舍友看傻子一樣的目光中,他極有規律地每天清晨起床,去操場上一邊跑步一邊背書。

頂著校園中獲得的眾多榮譽和光環,劉建華從師範大學畢業了,他準備去做一個高中老師,他的目標是成為優秀的國家特級教師,讓他的思想和學識隨著桃李傳遍天下。

可是他很快發現因為前些年的大學擴招,每年的全國大學畢業生已達數百萬,大學生越來越多,大學文憑已經變得沒有那麼值錢了。工作並不好找,而且自己學校所在的城市不僅房價漲得驚人,連租房也是一大筆開銷,家裡並沒條件支持自己。劉建華再三思索後,決定先回到家鄉賀縣,先在縣城的高中積累一些工作經驗,存一些積蓄,再考到大城市的學校里來。

畢業後的那個暑假,劉建華回到了賀縣,到賀縣二中應聘實習教師,很快就全票通過了面試,在校長和主任安排的試講課中博得學生們的一致好評。賀縣二中的李校長麻溜兒地給劉建華遞上了一份實習教師簽約合同,簽約一年,月薪2500元,劉建華不假思索地在合同上籤了字。

劉建華清楚實習教師與編製教師同工不同酬,實習教師工資較低且沒有五險一金,編製外的合同工也不穩定,甚至還有被開除的風險。但是這些他都不擔心,因為他知道每年的春天都有全省統一組織的教師編製考試,他打算明年春天就參加這個考試,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成為名正言順的編製內教師。

拿到工資的那一天,劉建華興奮地把錢裝進兜里,坐上車去找那個女孩。一番詢問後,劉建華在一棟老公寓里與她重逢了。

劉建華敲開門,看到她臉色枯黃、身材松垮,腳上趿著拖鞋,懷裡抱著一個小孩,一臉疑惑地看著自己。

劉建華看了看她身後,屋子牆壁上掛著一張婚紗照,再看看她,愣住了。

「不是說好等我的嗎?」

她的表情更加疑惑了:「等你什麼?」

劉建華想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冒出了一句:「等我和你聊……月亮……」

她的臉上露出看傻子一樣的表情。就在這時,屋裡走出了一個禿頂的中年男人,劉建華想都沒想拔腿就跑,幾乎是落荒而逃。後來劉建華才知道,她當年和男朋友分手後又談了幾任男朋友,最後被家裡人安排相親,嫁給了一個離異的中年男人,還生了一個女兒。

那個落荒而逃的晚上,劉建華站在暴雨中對天空怒吼,那個坐在窗邊對他笑的女孩早已經死了,那個願意跟他探討《月亮與六便士》的女孩根本就不曾存在過。

那之後劉建華情緒低落了很久才慢慢地走了出來,他告訴自己天涯何處無芳草,大丈夫何患無妻,只要努力工作為社會創造價值,以後他肯定能擁有一個沒被人染指過的,完全屬於自己的女人。於是,他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教學上,李校長讓他帶兩個班的物理課,他也不負所望,兩個班的物理平均分都遙遙領先其他班級。

第一學期快結束時,李校長給所有教師開期末總結大會,劉建華也和其他教師坐在一起聽著李校長的發言。

「我們講啊,我們這個學期素質教育工程里的興趣教學取得了優異成績,獲得了上級領導的充分肯定!得到了社會各界的廣泛認可!表明了我們工作的巨大進步!」李校長拍著他那反光發亮的腦勺,大聲說道,「著名教育家蔡元培曾說過:『興趣是創造一個歡樂和光明的教學環境的主要途徑之一!』嗯?小劉你有什麼事?」

長長的會議桌,李校長坐在一頭,遠遠的另一頭,劉建華在眾人的目光中舉起了手。聽到校長的問話,他開口道:「李校長,那句話不是蔡元培說的,是誇美紐斯說的……」

劉建華的聲音不大,卻清晰可聞。他說完後,會議室里安靜極了,安靜得空氣都好似凝固了起來,所有人都沉默地看著他和李校長。

李校長愣了一下,隨即表情變得高深莫測起來,肥重的身軀往座椅後背上沉沉一靠,若有所思地看了劉建華一眼:「小劉說得有道理,我們的工作應該……」

會議結束後,劉建華跟著人群走出會議室。剛走出行政樓,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男人拉住了他,劉建華回頭一看,是教歷史的華老師。

「小劉,剛才會議上你說錯話了!」華老師責備地看著劉建華。

「沒有吧,我記得沒錯啊!」

「不是那句話錯了,而是你說這話就錯了!」

「為什麼啊?我說的可是真理啊!」劉建華不解。

「唉,你還太年輕了!真理是相對的,而權力是絕對的!」華老師使勁地搖著頭。

劉建華思索著華老師的話,問道:「您的意思是李校長會利用他的權勢對我不利?」

華老師面露不耐煩:「有些事情說破了就沒意思了,你今晚趕快買點煙酒去他家登門道歉,記得買上檔次的!」

劉建華撓撓頭:「謝謝您的提醒,可是我覺得李校長不是那種沒度量、小心眼的人啊。」

「你!你這孩子怎麼死不開竅呢?」華老師一臉無語。

劉建華笑了笑:「我一直遵紀守法,又有合同保障,校長也不能把我怎麼樣吧?畢竟這可是學校啊!」

「對牛彈琴!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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