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記憶一下子溜回七年前,1999年的那一天。

那一天也是很平凡的一天,和之前以及之後的每一天一樣。

進秋以後天氣就開始冷了起來,人也都如天氣一般有些奇異的惆悵。

剛交完活動計畫表,我一個人從老師的辦公室出來,腦海里滿是剛才老師們歡欣的議論。

……

「周老師,恭喜你啊,你的學生都走出國門了!」理科平行班的班主任一臉笑意的向我們班主任賀喜。

周老師很是不好意思地說:「哎呀,是人家家裡移民,又不是我,恭喜我幹嘛?」

辦公室里其他的老師也紛紛湊過來開始議論這件事,我填好申請將單子遞給周老師,周老師笑臉盈盈地接過,還不忘鼓勵的說:

「於季禮,加油學習啊!」

我有些詫異,心裡也隱隱有不好的預感,下意識地問了一句:「老師,是誰要出國么?」

周老師拍拍我的頭:「咱班的江海洋,全家都要移民去美國了。明天就走了。」

……

我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到座位的。我的大腦一片不能控制的白懵。只是反覆地回蕩著這句話:

「咱班的江海洋,全家都要移民去美國了。明天就走了。」

……

江海洋,要去美國了么?

一下午,我都盯著他的後腦勺發獃。他還是一本正經的聽課,放佛什麼也沒有發生。

一點消息都沒有呢?

這一切發生的有夠靜悄悄。

放學後我一個人走在學校的后街,雙手緊緊地拽著書包帶。后街熱鬧非凡燈火通明,一個個的小推車上掛著一盞一盞的燈,像一條明麗蜿蜒的小河,熙攘的放學人群自我身邊擦身而過,都帶著明麗的笑容。

卻依舊不能緩解我的心神不寧。

我的心像被什麼東西糾扯著,不可自抑的疼。

這種疼一陣一陣,時急時緩,我額間不禁出了些許忍耐的冷汗。

江海洋,這個名字充滿了水汽,卻又真的如大海一般廣博,能將我緊緊包圍。每當我在不為人知的角落念著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的心都是溫暖而柔和的。

這是屬於我一個人的,不能說出去的秘密,是我不舍與任何人分享的珍寶。

而現在,我就要失去他了。

我無法輕描淡寫的對自己說沒事。

渾渾噩噩的回到家,毫無意識的拿出作業本,無力的打開,眼前都是一片花白。

一張紙片猝不及防的從作業本中掉出。

我下意識彎腰拾起,然後,我便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的悸動。

「於季禮——你去哪!?」身後是葉愛紅憤怒地咆哮,我外套都沒有穿就闖門而出。

我的心已經飛到了另一個地方。

我的手心出了些微薄的汗。全身緊繃的我只是緊緊地跩握著那張紙條。

紙條上的字跡我太過熟悉。所以才能讓我的心跳一瞬間那麼鼓噪。

站在朝陽公園門前,我一直不能控制的展露著笑容。因為緊張,我的手腳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一直在原地踱來踱去。

不遠處的廣場上時不時傳來陣陣音樂聲,比之這段蕭瑟的景象,那邊要熱鬧許多。

朝陽公園是城市規劃中將要拆遷的公園,圍牆破落,樹枝叢出,門口的路燈好幾盞都是壞的,再加上行人甚少,讓我些毛骨悚然的感覺。

這裡晚上非常安靜,圍著公園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黑漆漆的,可見度很低。我只能抬眼眺望不遠處廣場上的時鐘。

6點50。

離約定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

我從地上撿起一塊牆上剝落下的小石塊,就著昏暗的燈光在地上畫了個小棋格,自娛自樂的走起了五子棋。

我抬頭望了望天幕中若隱若現的皓月,夜晚天空的死角都是一片藍黑色,星星更是難以尋見,我尋思著,一會兒會不會下雨。一陣冷風吹來,我全身一顫。沒有穿外套,再加上夜風習習,我一直冷得打哆嗦,只能來回搓著自己的手臂取暖。

那個晚上,不知道是太冷,還是我太迷糊,我明明一直在看廣場的時鐘,卻沒發現那個鐘停了,一直到我第二次發現時間一直在7點40時,我才終於意識到,時鐘停止了。

也許,一切就是天意。

天意讓廣場的時鐘停下來。天意讓朝陽公園有兩個門。天意讓我和江海洋分別在東門和西門……

當我急匆匆趕到西門時,江海洋已經不在原處。我只能看見他等待時用石頭在地上刻的三個字。

於季禮。

一下一下,每一下都是由輕到重。最後是一片紊亂的劃痕。

我就那麼站在那裡。背後是夜色深沉的街巷。許久才有一輛車經過。刺眼的車燈晃花我的眼。那光點在我的記憶中鐫刻,如烙印一般讓我永不能忘。

看吧,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命運這個東西,我連鞋都跑掉了,卻仍然沒有趕上和江海洋的最後一面。

八點十五和九點。一個小時不到的時間,我們便永恆的錯位了。

往事帶著陳舊的摺痕,每一摺兒都帶著歲月的印記,在我的心上鈍重地刮過。

那時候的江海洋,是帶著怎樣遺憾和失望的心情離開的。我不得而知,也無從得知。

我只知道,即使過去這麼多年,即使他現在在我身邊,我的心,仍然會疼。

「於季禮,有時候,我真的覺得,你的心是冰的。」

這是江海洋掛斷電話前和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我沒有回應任何話,因為我什麼也說不出。

巧克力真的很甜,甜的都發苦了。

一股股的苦澀湧向喉間。

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麼,我只知道心間像有尖刀在絞,直絞的我血肉模糊。我幾乎不能呼吸。眼眶裡全是堆積的眼淚。

我不敢動,害怕一動,眼淚就會濡濕枕頭。

死死地咬住嘴唇,極力地剋制著自己。

七年來,我都是這麼過的,當我想他到無法控制的時候,我都是這麼做的。

在夢中,他的身影都是模糊地。我卻總不想醒來,因為我害怕,害怕醒來時的一片虛無。

我從來沒有勇氣,去靠近那段遙遠的過去,不敢去揭開,那段塵封的往事。

江海洋說,我的心的冰的。也許是。

所以我才能對顧岑光4年的感情無動於衷。

江海洋,你可知,我一直以這份工作為驕傲。一直感激著老天爺能讓我認識廠里那些善良的同事。

在你求學國外,安逸生活的時候,於季禮有多麼遭,你一定想不到。

彼時,我還只是少不更事的孩子。眾叛親離的離開家,和顧岑光兩個手不能扛肩不能挑的人能做什麼?最難的時候,我們睡在天橋底下。最苦的時候,我們和惡狗打架。

如果沒有老闆的收留,也許我們早就靜靜地消失了。

我怎麼能離開?

我最終還是沒能控制住眼淚,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睡去的。

那天晚上,我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夢,夢見小學的時候和小朋友們在防空洞附近捉迷藏。輕雨飛揚,只有我一個人在草叢中鑽來鑽去。雨隨著呼呼地風落在我的眼角眉梢,讓我幾乎不能睜開眼。那些瘋長的野草放佛有生命一般都張牙舞爪的向我襲來,緊緊地將我縛住,我幾乎不能呼吸。

一夜醒來好幾次,每次都是一身冷汗。

早上循著生物鐘自然地起床。坐在公交上聽著車載電台主持人低沉悅耳的聲音。絮絮叨叨的報道著早晨的路況交通。

我手撐著下巴,腦袋裡一片空白。

車窗外是滾滾的車流。城市擁堵的交通讓人的心情也不能平靜。車上趕時間的乘客開始躁動不安起來。一句句方言的咒罵傳至我耳邊,依然引不起我心底的絲毫漣漪。

和心情相反的,是今天的天氣。

艷陽高照,碧空如洗,空氣中可以清晰地看見微靡的塵埃,每一粒細塵都被堵上一層細密的金色陽光,像一隻只金色飛蟲在翕動著羽翅。

我一直對著窗外發著呆,直到被身旁的乘客拍醒。那是一位好脾氣的小姐,她笑意從容的提醒我手機一直在響。

我從包中拿出手機,看了一眼屏幕,便接了起來。

疲憊的身體讓我不想說任何話,只是靜靜地等待著那端的人。

「於季禮?」那端是江海洋試探的低喚。

「我在。」

「對不起。」

面對江海洋的道歉,我感到十分茫然與不安,因為這件事,根本沒有對與錯。而他隱忍的道歉,讓我很是心疼。

「江海洋,你沒有錯。」我的心裡有些亂七八糟,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想什麼。

江海洋的語氣中隱隱有些焦慮和歉意:「我不該那麼說你,不該看輕你的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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