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一直在後悔去香港,香港留給我太多太多的傷心,如果非要說有收穫,那麼唯一的收穫,大概就是見了江海洋一面,雖然最後,我無恥的欺騙了他,一個人逃了回來。
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江海洋,也不敢想像一貫毓秀溫文的江海洋會這樣兇狠地瞪著我。不知道為什麼,我一點害怕的感覺也沒有,我只是貪婪地看著江海洋,想看清他的一分一毫,一顰一笑。
卻不知,越想看清,眼前卻越來越模糊,我感覺到喉間一陣酸澀,眼前濕氣騰騰,如果我再不行動,我的眼淚會順著地心引力落下,所以此刻我無聲地抬起了頭。
望著碧空如洗的蒼穹,我努力睜大雙眼,讓眼淚迎風蒸發。
腦海里出現了一個又一個卑鄙的想法,都被我生生遏制。
於季禮,你不是大熊,所以你不可能擁有時光機,一切早在1999年就戛然而止了,你還在期待會有怎樣的後續?
我在心裡不斷地告誡自己,直到成功的將自己催眠。
我重新看向江海洋。
從頭到尾,他就這麼盯著我,甚至我傻傻地仰頭看天空,他也就這麼盯著,不發一言。
當我與他視線相接的那一剎那,他突然嗤地笑出聲來。
我想,他是在笑我傻氣的舉動。
卻不知,在他的面前,我連呼吸,都是那麼的困難。
他的笑容充滿了暖意,自嘴角至眉梢,都是說不盡的明媚。
他不知道這樣的笑容於我而言是多麼大的誘惑力,我像溺水的人想抓住那求生的浮木,卻還要理智地剋制,告誡自己不可以!
我努力地深深吸氣:
「你好,江海洋。」
我儘力讓自己的語氣聽上去更明快,卻還是不能控制的自聲帶里發出些不協調的沙啞音調。
「叩、」
江海洋伸出他微微彎曲的手指,用關節處輕輕地在我的額上敲了一下:
「真是要被你氣死了,好什麼啊?」
看著江海洋漸漸恢複正常的表情,我自心底感到欣慰,我展顏一笑,像無數次在鏡子前練習的那樣,扯動嘴角:
「新年好啊,還有好久不見了,也好啊!」
「你哪裡好了?」
江海洋皺著眉扯了扯我的工作服:
「這又是什麼裝扮?有你這麼相親的么?」說完他又似是想起什麼,繼續補充:「還有,那是什麼男人啊?你就算不找多優秀的男人,也不能找個嘴都閉不攏的啊?你這樣我會覺得很沒面子誒?」
我見他開始說教,就知道他已經成功的回到江海洋的位置了。他的憤怒,他的反常,都是那麼一會兒的衝動而已。
其實我知道,男人對女人,總有一種救美的英雄情結。而我這個落魄的女人,恰好可以成全他的情結。所以當他看見我狼狽的摸樣,他總是一副拯救者的姿態嵌入我的生命。
只可惜,於季禮從來不是一個貪心的人,於季禮,一直只是於季禮。
永遠做不了那等待王子披荊斬棘來拯救的「公主」。
「老闆娘的侄子,只是見個面喝杯咖啡。」我淡淡地解釋,事實上,我並不想掩飾自己過得窘迫,甚至也開始不在意江海洋用同情的眼光看著我。
我已經足夠悲哀,再怎麼加也就那樣,還有什麼放不開呢?
我拍拍江海洋的白色休閑裝:
「有錢么?請我吃個飯。」
我和老闆娘那大侄子約的地方在江灘附近,都是些夜生活的酒吧,吃飯的地方並不多。我和江海洋走了一會兒看見了一間叫「蘭亭」的餐廳,遂決定就在這吃了。
上樓的時候我每一下都走得很小心,因為我發現樓梯都是好看的紅色木頭。踏上去會有悶悶地嗒嗒聲。
這家店外面看起來很普通,卻不想裡面是別有洞天,以「蘭亭集序」為主題,整個裝修偏古典的中式風格,真真有幾分「一觴一詠」、「暢敘幽情」的調調。
一進正廳就能看見鐳射燈光打在地面的「蘭亭」二字,匠心獨運。我一直目不轉睛的看著不停變換色彩的「蘭亭」二字,直到江海洋招我進去。
我一身髒兮兮的工作服成功吸引了不少目光,看著人們投來的異樣目光,我多少也有點不好意思,而走在我前面的江海洋卻跟沒事兒人似地,很坦然地帶著我往裡走。
整個過程我都在想,他到底是真的坦然,還是忒能裝呢?
畢竟這世上悶騷的人很多,我還不能全數分辨出來。
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我,直到我們落座。
菜都是江海洋點的,我裝作無意地瞟了幾眼菜單,價位基本上都是三位數的。就那麼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有幾分自卑的怯意。
原來在我不知道的時候,江海洋已經和我這麼不一樣了。
我早該想到的不是么?
在1999年,能舉家移民的家庭,人家家裡的孩子和我這樣的女人,從頭髮到腳趾甲,那都是不相配的。
我腦海里出現了那時在愛馬仕碰見的女人,精緻的妝容,合體的衣飾,恰到好處的氣質,舉手投足無不在彰顯著她渾然天成的貴氣,這種貴氣,不是衣服,首飾襯托出來的。而是由身體每一個細小毛孔散發出來的。是我永遠不可能有的。
我從來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自卑。在江海洋面前,我永遠沒有辦法抬頭。
這頓飯我吃的食之無味,我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什麼,江海洋給我夾什麼,我就全數吃下去。直到最後,江海洋看不下去我這麼牛嚼牡丹,親自給我倒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花茶:
「別吃了,喝茶。」
我接過來就準備往嘴裡倒,他抓著我的手,阻止道:
「燙,放一下。」
我怔怔地盯著他的手,掌寬而大,皮膚很細緻,但是並不是那種瘦弱病態的白皙,看上去有一種欣欣向榮的生機,讓人覺得握著的是希望。
最重要的,是自他掌心傳來的,溫熱。
他從我手中拿走杯子,放在我眼前,囑咐我:
「涼一點再喝。」
整個過程一氣呵成,自然而流暢。
我沒有出聲,沒有發表意見,只是默默地記住他的每一句話,每一個表情。像個病態的收集者,想把他的一切一切都深深地刻在腦海里。
我輕輕地摩挲我的手背,彷佛還有他的體溫。
「他再也沒有來找你么?」
「呃?」我先是楞了一下,後來意識到他大概是說顧岑光,我笑著搖搖頭:
「沒有我,他會過的更好。」
「那時候為什麼逃跑?我第二天去找,你就已經不在了。你說說,誰允許你騙我了?」
我抬頭,正對上他咄咄逼人的目光。心跳猛的加快,我努力剋制,裝作無所謂地聳聳肩道:
「因為沒有必要,我們不是一個世界的人。」
「你變了。」
江海洋放下筷子,愣頭愣腦的來了這麼一句。
他目光凜冽地望著我,我不禁一個冷顫。
「哪裡變了?」
他微微眯起眼睛,像一隻慵懶的貓,薄唇輕啟:「哪裡都變了,至少,我認識的於季禮,不會像你這麼不自信。」
我心底泛起絲絲苦澀。
自信?
我的自信早被生活磨合的沒有了。
貧窮的生活早就讓於季禮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膽小鬼,遇到一點事都會疲軟,都會退縮。
「我以前也沒有很自信,現在更加覺得自己沒有什麼值得自信的。」我實話實說,也不怕他笑話。
聽見我的話,江海洋沒有立刻回答我,他微微偏頭,眯著眼睛打量著我,我被他的目光弄得有些不自在,只得默默低下頭去。
「不要低頭。」
我背脊一硬,僵僵地抬起頭,對上他探究的目光。
「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個角度,特別漂亮?」他比著手勢,我不解地望著他。
他怎麼就突然說到這個話題了?
「沒有么?」他微微蹙眉。
我望了他一眼,老實地點點頭。
說我漂亮的確實不少,基本上每個角度都有人評論過。此刻江海洋偏頭的角度看到我應該是個四十五度側臉,這個角度確實被很多人誇過。
看我點頭,江海洋馬上換上一臉笑容,笑眯眯地說:
「這不就對了?你為什麼沒有值得自信的?女人不是都很重視外表么?漂亮難道不值得自信?」
我不知道怎麼回答他,他的笑容很誠懇,彷佛可以驅散所有圍繞著我的陰霾。我只能傻傻地笑,用行動告訴他,我贊同他的話。
「於季禮,你不該是這樣的,我覺得,你應該過得更好。」
我重重地點頭,我想過的更好,真的。我明白,人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但是可以為了未來而努力。
只是江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