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我的歌聲里

那天我坐在十平方不到的廳里,聽媽媽講了一個很長的故事。從她和爸爸的過去講到現在的我們。

那是我們八年來第一次交心的深談。她講這些故事的時候一直忍不住流淚,眼神哀戚,而我,聽得心潮起伏,久久不能平靜……

我媽自幼出生富裕,她爸也就是我外公有幸成為開國第一批捐出財產的民族資本家。由於外公覺悟良好,在最初的那幾年家裡並沒有吃到什麼苦頭,反倒是得了不少褒獎,我們家族在當地也頗有聲望。

我媽是那個年代少有的大學生,她是一路順利讀上來的,嬌生慣養倔強乖張,再加上是修行鋼琴專業的,因此格外清高。

她當年讀的是師範大學,和我爸爸是同校不同專業的同學。他們的緣分源於偶爾成於必然。

我爸爸是和她是完全不同的人,爸爸是純粹的泥腿子,從鄉下進城,邊工作邊學習,一朝如願考上大學,一直心心念念的期盼知識改變命運。

媽媽當年在學校里追求者眾多,甚至現今著名的學者、詩人都曾經是她的裙下之臣。眾星捧月的待遇讓她對男人極其不屑,經常惡作劇整她的追求者。我爸就是其中一個。

我爸為人木訥老實,又很執著。當時的他聽不懂我媽的那些揶揄,也完全不把我媽對他的各種惡整放在心上。反倒越挫越勇,憑著驚人的毅力和赤誠的痴心,硬是把媽媽這朵高高在上的花朵給採摘了下來。

很俗氣的故事由此展開,他們的關係被外公知道後,外公強烈的反對,甚至找通關係要把爸爸的學籍開除,最後是媽媽以死相逼才把爸爸留下。

外公當時想把生意做到國外去,一直在準備舉家移民,而媽媽的叛逆讓他徹底死心。在媽媽還沒大學畢業的時候,她全家遷徙到了國外,只剩她為了愛情還堅守在那座城市。

她拿著外婆留的一點私房錢和窮到飯都快吃不上的爸爸結婚了。在十平方都沒有的集體房裡。面對著一貧如洗的家,感恩的爸爸對她發誓:這輩子一定讓她過上最好的生活,一定讓所有的人都羨慕她,覺得她嫁得好嫁得對。

勤懇敬業的爸爸根據分配進了文化局,然後一步步升遷,到了後來的如日中天。

他一直不是貪婪的人,他只是一直對媽媽心存愧疚,他覺得媽媽跟著他吃了太多苦,他渴望能讓她過上更好的日子。

他收受了第一筆賄賂的時候,他給媽媽買了一枚鑽戒,來彌補他們婚姻的缺憾。一無所知的媽媽收到鑽戒很感動很高興。她只是感動這麼多年過去,爸爸仍記得他的誓言,而走入的歧途的爸爸,以為媽媽那是對財富的渴望……

爸爸像我一樣,覺得媽媽應該是受人呵護的嬌弱菟絲花,所以我們都拚命的斂財供給她的生活。錢是魔鬼,它讓本性淳樸的爸爸迷失了,他在絕路上越走越遠,而媽媽卻一無所知。

在他已經覆水難收的時候,他把那枚鑰匙給了媽媽。隨即沒多久,他被抓了。

真真如同晴天霹靂。媽媽怎麼都想不到他會有那些想法,更想不到他已經墮入了如斯深淵。他不見我也不見媽媽,一心在看守所等死。

媽媽悲痛欲絕,她只想把爸爸救回來,當時她救人心切,甚至答應了別人屈辱的條件,所以有了那一夜,我流產在家休息,她打扮的明艷照人要出門的一幕。

我用我的十萬塊錢壓歲錢擊潰了我媽最後一絲自尊。那一刻她恨極了,恨我爸和我都那樣難堪的想她。

她最後還是哪裡都沒去,爸爸也沒有逃過一死。我們的家散了垮了,如果不是我還沒長大,她生無可戀,早跟我爸爸走了。

我們的關係一直不好,她也不想解釋,一直破罐子破摔。直到今天,她終於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她對我說:「越尹,我最近常常覺得我老了,不知不覺,你都要嫁人了。」她的眼淚深深的觸動著我的心,她幽幽的看著我,那樣無助的表情:「我已經沒了你爸了,我真的不能沒有你……」

那一刻,我心中鬱結多年的心結終於被解開。我像小時候一樣撲進媽媽的懷抱。我知道我不該哭,可我還是忍不住流淚了。

我和她,都一樣倔強,所以這麼多年,我們明明彼此依賴,卻針鋒相對,彷彿只有刺傷對方才能獲得存在的快感。

感恩上蒼,在她還身體健康的時候就把一切的誤會都解開了。至少她還在我身邊,至少,一切都還來得及。

頭頂被媽媽的眼淚浸潤濡濕,她憋屈了多年的眼淚終於一次都流了出來。我終於知道,她不是不想爸爸,她只是太想太想,想到只能用恨才能支持著活下去。

那一晚,我是窩在媽媽懷抱里睡的,像孩子一樣,將自己所有的脆弱和醜陋都暴露在她面前。這個世界上,母女之間永遠都沒有隔夜仇。天下無不是之父母,這句話,我到如今才終於理解。

媽媽一直慈愛的摸著我的頭髮,彷彿有很多話要說,可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說。

在我快要睡著的時候,她對我說:「我知道你想和他在一起。你們到國外去吧,紀家不會接受你的,你們就算勉強留在這,就算勉強結了婚,我瞧著他們家倆老傢伙也有你受的。」

我「嗯」了一聲,並沒有將她的忠告放在心上。

因為對於這筆錢,我有了新的念頭,對於我和紀時,我也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爸爸留給我的鑰匙,我把它交給了陳圓圓,委託她替我把這筆錢都捐給希望工程,讓更多孩子可以受教育。起初陳圓圓將信將疑,當她真的拿到那筆錢的時候,她才無比震驚的給我打電話。

她對我報出了一個我都無法相信的數字,那是我幾輩子都掙不到的錢。只是,數額越大,我越覺得我的決定是正確的。那不是我該拿的。

她說:「你丫真是個瘋子!這是你爸拿命換的!」

「正因為是我爸拿命換的,我才覺得這些錢該用在對的地方。」

陳圓圓半晌都沒有說話,我知道她也是為我考慮,她終歸是希望我能過的好,她苦口婆心的勸我:「這些事都過去多少年了,你爸爸留這些給你就是希望你能過好日子。他覺得最對的地方就是用在你身上!你幸福,他才能瞑目。」

解開了心結,很多很多東西都在一瞬間豁然開朗,我笑的非常坦然,無比輕鬆的對她說:「圓圓,我會幸福,我決定要幸福了。」

結婚的事比我想像中還要複雜。我爸媽好像鐵了心了,別說跟他們提要戶口結婚的事了,他們連見都不願意見我。

我三次回家,三次都吃了閉門羹。

這個結果,絕對不是我願意的。

我不知道怎麼才能對越尹解釋這些,我突然覺得她說的挺對的,我真是個沒用的人,我連和她結婚的能力都沒有。我真的沒臉要她沒名沒分的跟著我,她吃的苦已經夠多了,看到她難過,我心裡跟刀絞一樣疼。可我絕不可能放棄她,這一生都絕無可能。

我給她打電話,她口氣很輕鬆,見我有些不郁,她還反過來安慰我,和我講很多道理,那麼乖那麼懂事。我更捨不得放手了。

每次在我覺得人生無路可走的時候,我總是拚命回想前幾年和朋友自駕進藏的那段旅程。一路漫長而單調的車道,山路崎嶇,海拔又高,路況好的時候,視野前方只有無限延伸的馬路,路況不好的時候,擋風玻璃外面只有一片漆黑。常常是無人區,常常是七萬八轉的盤山公路。常有飛沙走石飛速地從窗外掠過,幾乎九死一生。每次到達一處美景,那種豁然開朗的心情總是提醒著我,這個世界上沒有絕路,只有堅持,堅持,再堅持。

我不知道未來還有多遠,但我告訴自己,我還可以再堅持。

我們還是像平常的情侶,約出來見面,看電影,逛街,吃飯。她帶我去吃湘菜,特意選了小有名氣人又沒那麼多的館子。

我和她坐在靠窗的位置吃飯。菜狠辣,我們都吃的嘴巴紅紅的,尤其越尹,簡直就像《東成西就》里的梁朝偉,她懊惱的拿小鏡子照著,無比後悔來吃湘菜。

嬌嗔的小表情。可愛又迷人。

她沉默的喝著茶,我們都安靜下來。我放下筷子,思忖著該和她說點什麼,也許,該道個歉,作為男人,這一切確實是我的問題。

「我……」

我話還沒說話,越尹已經打斷了我。

「對不起。」她先我一步道了歉,她目不轉睛的看著我,滿眼誠懇和篤定,她說:「這幾天我想了很多很多,從我們上學的事想到現在的事,真難以置信啊紀時,我們的生命已經糾纏了快二十年了。」她扯著嘴角笑了,眯著眼,像小貓兒一樣,彷彿回到了八年前。

「我不會放開你,也不會再說那些任性的話,我不該把一切都給你背負,我想我們在一起,所以從今天起,請給我機會,我們一起為未來努力。」

我難以置信她會說出這樣的話,一時之間只是傻傻的瞪大了眼睛。大概是我獃頭獃腦的樣子惹惱了她,她瞪我一眼:「丫聽到沒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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