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我還是第一次看見穿白袍的紀允,明明長相和紀時極為相像,氣質卻天壤之別。如童話里的王子和騎士。一直是王子一般存在的紀允清朗乾淨的氣質讓他顯得穩重而淡然,他站在醫院門口等候,一隻手插在口袋裡,有如神祗。我遠遠的看著紀允,心想,這也許就是緣分吧,他對我那樣好,而我心裡卻只有愛我也傷我的紀時。

看見我來,他對我揮了揮手。微微一笑,那一笑,緩解了我全部的緊張。

我們並肩走著,穿過大堂往婦科的方向。紀時微微低著頭表情認真的對我交代一系列注意事項,反覆確認完後才鬆了一口氣。

我不禁失笑:「別太緊張,是我生病。」

紀允輕笑,不著痕迹的轉了話題:「最近怎麼樣?」

「挺好的,你呢?」

他眉頭皺了皺,苦笑道:「不好,每天工作很累,好不容易有休息日全貢獻出來相親了。」

我雙手背在背後,如朋友一般投以關心:「有合適的就試試吧,咱們都不小了。」

「嗯。」他點點頭:「只是我媽給我找的都有點過小,我和九零後代溝有點深。」

「九零後?」我撲哧笑了出來,「任重道遠啊紀允同志!」

他瞥我一眼,「少幸災樂禍。」

我正準備反駁他,話還沒說,甚至臉上的笑容都還沒來得及收起,就已經讓視線不期然的落在了前方。

紀時。

他坐在婦科診療室門口的長椅上,雙手交握抵著額頭,不知道在想什麼,白襯衫的袖口挽起一些露出一截勁瘦的手臂。

他孤單的身影在寬闊的走廊里顯得格外靜默。明亮的燈光落在他刺兒一樣短的頭髮上。他的輪廓側影分明。

我十分詫異他會出現在這裡。幾步走上去正準備和他說話,就看見一個護士拿著一個文件夾出來給他簽。

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剛好聽到那護士說:「在這裡簽字,你簽完字我們就要給病人打麻藥了。」

紀時握著文件夾的手有點抖,他不過猶豫了幾秒,就聽見護士不耐煩的說:「快點行嗎,現在知道怕了,早幹嘛去了,不想生就別播種,現在都長苗兒了硬要拔!真不懂你們這些男人是怎麼想的。」

護士的話像鎚子一下一下打在我的太陽穴,我只覺腦子裡嗡的一聲全亂了。那一刻,我的心,像沉入海底的泰坦尼克號,冰冷,破碎,死氣沉沉。

紀時簽好字抬頭的那一刻,我剛好出現在他面前,顯然,他也嚇了一跳。

「越尹,你怎麼到這兒來了?」

我努力讓我的聲音平靜,可我還是忍不住顫抖起來:「那你呢?你為什麼在這?」

紀時複雜的看了我一眼,片刻壓低了聲音說:「你先回家,晚點我回去了再和你解釋好嗎?」

我久久的盯著他,最後長吐了一口氣。我抬手貼近紀時瘦了一些的臉龐,摸索著他臉上緊繃而緊實的肌膚,問他:「裡面是誰?」

紀時難受的閉了閉眼,回答:「葉依敏。」

我只覺呼吸一滯。有許多疑惑一股腦兒衝上來,腦海里有很多問題想問,最後到了嘴邊,只剩一句:「我相信你。」

相信他,這是我對我們倆愛情最大的尊重。我笑了笑,半撒嬌半嚴肅的對他說:「別讓我失望,別因為我賢惠懂事你就欺負我。」

紀時看著我的眼神十分疲憊,他說:「原來幸福是比較出來的,越尹,我有很多話想跟你說,但不是現在。」

說實在的,作為男人,我在醫院裡看著別人的診療單發憷真的挺丟人的,可是捏著葉依敏給我的結果單,我還是忍不住冷汗直流。總覺得有什麼東西抵著我的脊梁骨,讓我連站直的力量都沒了。

她又懷孕了。看著B超照片上那顆黃豆大小的點,我心裡難過極了。

我和越尹渴望的東西,是葉依敏不要的東西。

老天真愛開玩笑。

我有些迷茫的看著鎮定的葉依敏,問她:「你準備怎麼做?」

她眼神溫和而平靜的望著遠方,仿若不在意的回答我:「我不準備要。」

「你要做掉?」我忍不住有些激動,握著照片的手攥得很緊,「為什麼要這麼做?」

葉依敏眼神終於聚焦,她看著我笑了笑:「那不然呢?程陽有老婆有孩子,我的存在已經違背道德了,我還生個小的?孩子是無辜的,明知生他是害了他,又何必帶他來受苦?」

「荒謬!」我的聲音不自覺就高了幾度:「這是不負責任的說辭!」

「對!我是!我就是不負責任的人!」葉依敏的眼睛中漸漸有了淺淺的水光,她的聲音低微又顫抖:「我要對程陽負責所以我沒辦法對孩子負責。我不會給程陽惹任何麻煩的,這個孩子我不會要。」

「敏子,」我誠懇的看著她說:「你生下來,我來養。」

過去那些可怕的回憶又湧上來,我實在不忍心她再經歷一次了。即使她不是我的女人,她也只是個普通的,柔弱的女人。想想在她身上發生的,再聯想越尹身上發生的。越想越覺得心涼害怕。

「你覺得我要是告訴程陽我想生他會不讓我生嗎?我生下來你覺得他會不養嗎?我只是不想給他惹麻煩,因為我,他已經承受了很多壓力了。」

我徹底無話,女人的倔強我早從越尹身上見識過。從口袋裡拿了支煙出來點燃,迷濛的煙霧和充斥著整個大腦的煙草味才讓我的難受緩解了一些,我看了她一眼:「你想讓我怎麼做?」

「幫我簽個字就行。」

「……」

葉依敏前面做過三次人流,醫生給我看了她的各種數據。我不是專業人士,我看不懂,但醫生的有一句話我是清清楚楚的聽懂了。

她流完這個孩子也許就再也不能當媽媽了。

這個結果對於女人來說是多麼的具有震懾力,可她只是平淡的聽著醫生和她講述這些,彷彿說的一切都與她無關。

甚至於,作為局外人的我,比她還要緊張,我覺得自己就像個劊子手幫凶,在謀殺著一條無辜的生命。葉依敏臨走拍了拍我的肩,安慰的說:「別怕,不關你的事,要下地獄也是我這個媽媽下地獄。」

做好了所有的準備。葉依敏和我並排坐在走廊的長椅上,她神情漠然的看著忙碌的醫生護士,微笑著對我說:「紀時,我決定要走了。」她眨了眨眼,不等我回答又說:「我曾經答應過程陽會一輩子守著他,等到他可以娶我的一天,但我要食言了。是我食言了,我騙了他,所以請你以後好好照顧程陽,我不在的時候,你連我的份一起照顧。」

她轉過頭來定定的看著我,眼神中竟透露著幾分哀求:「紀時,行嗎?」

我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敏子,你要去哪?程陽知道嗎?」

她搖搖頭:「他不必知道。替我保密好嗎?這次我下了決心了。離開他,我們都好,你也明白的。」

拿著表格的護士喊了一聲葉依敏的號碼和名字。葉依敏撫了撫衣服站起身來,她居高臨下的看著我說:「紀時,看著你和越尹,我常常想,如果當初程陽能再堅持一下,是不是一切都會不一樣?可我還沒想出結果我就清醒了。哪來什麼如果呢?他就是做了選擇,就是沒有選我,我認命了。」

「紀時,別放棄,如果你愛越尹,千萬別放棄,好嗎?」

這是葉依敏進手術室前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也是那一天她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做完手術的她臉色慘白氣色極差,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沉沉的死氣。我帶著她去城中很出名的一家煨湯小館子喝了點湯也算給她補補。但她胃口很差,吃的很少。

送她回家後,我一個人開車去野外抽光了一包煙才回城。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的心情,只覺造化弄人,人類怎麼都追趕不上老天的腳步。

不論是我和越尹,還是程陽和葉依敏。我們統統都追不上。

幸福真是奢侈的東西,不對比都不知道原來我擁有的幸福已經比別人多。

此刻,於我而言,孩子,結婚,家族,名分,安全感,越尹的病這些一直困擾著我的因素突然就煙消雲散,只要她好好的在我身邊,什麼我都不在乎。

徑直開車到越尹家,一個電話火急火燎的把她召喚下來。看著連頭髮都跑亂的她,我什麼都沒說,只是遵循著心的旨意狠狠的將她擁入懷中。

我抱的很緊,緊到我感覺到她呼吸都有些不舒暢,可我捨不得放手,而她,明明感覺到不舒服,卻一下也沒有抱怨,也沒有推開我。

我感慨萬千的在她耳畔說:「越尹,幸福真的太奢侈了,經不起咱浪費。我不想我們倆有任何遺憾。咱好好在一起,別再浪費了好嗎?」

我換了姿勢將她鬆了一些,她靠在我胸口沒有動,一雙手扒著我的肩膀,聲音小小的說:「你到底怎麼了?」

我搖搖頭,急切的說:「從今天起,站到我身邊來,你就當自己聾的瞎的,誰的話都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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