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四

馬赫在自己的腦海里修起了一道牆。他把夏莉和她那輛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的汽車放在了這堵牆的後面。這堵牆非常高,用他憑自己的意識想像出的任何材料修建而成——巨石、混凝土、磚瓦、條石、生鏽的鐵床架、被推倒的有軌電車、行李箱、嬰兒推車……那堵牆沿著陽光明媚的德國大地延伸開來,就像中國的長城,馬赫自己一個人在這堵牆前面巡邏,守衛著牆後面的東西。他永遠也不會讓他們越過這堵牆。除了牆後面的東西之外,別的東西他們都可以得到。

克雷布斯還在讀著馬赫的筆記。他的兩個胳膊肘都放在桌子上,雙手撐著下巴。他偶爾動一下,伸手翻到筆記的下一頁。馬赫平靜地看著他。在抽完香煙、喝完咖啡、來自手上的巨痛消失之後,他的心情甚至有些愉悅。

克雷布斯終於讀完了所有的筆記,莊嚴地闔上了眼睛。他的臉色顯得十分蒼白。然後他把那些記滿數字和日期的紙攤開,把馬赫的筆記本和布勒的記事本放在旁邊。他一毫米一毫米地調整著這些東西的位置,直到它們完美地對齊為止。也許是藥物的作用,突然之間馬赫能看清楚東西了,而且看得非常清楚。他可以看見墨水在那些紙上洇凱的痕迹,看到克雷布斯沒有刮過的鬍子茬。在一片寂靜中,他甚至覺得自己能聽到灰塵落下來的聲音。

「你要把我殺了嗎,馬赫?」

「殺掉你?」

「用這些東西。」克雷布斯的手指頭停留在離那些材料一厘米高的地方。

「這得取決於是誰知道你看過了這些東西。」

「車庫裡的一個下級警員。我們把你的車拖到這裡,他從車裡搜到了這包材料。他把它直接交給了我。到目前為止格洛布斯還不知道……」

「那就是答案。」

克雷布斯開始揉搓自己的臉,然後停了下來,手指頭按著臉,好像犯了牙疼。他透過指縫看著馬赫。

「到底發生了什麼?」

「你可以自己去看。」

「我當然看過了。不過看不懂。」克雷布斯翻弄著那些紙張。「比如說這個。什麼是齊克隆-B?」

「氫氰酸結晶體。在那之前他們用一氧化碳。再之前用子彈。」

「還有這兒:奧斯維辛-比克瑙,庫姆霍夫,貝烏澤克,特雷布林卡,馬伊達內克,索比堡……這些究竟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

「用齊克隆-B殺死猶太人的地方。」

「還有這個……每天八千……」

「這是奧斯維辛-比克瑙的毒氣室和焚屍爐每天殺死的人數。」

「一千一百萬……」

「那是歐洲的猶太人總數。也許他們成功了,這些猶太人被完全消滅了。起碼現在我一個猶太人也見不到。你呢?」

「這兒,這個名字,格洛布尼克……」

「當時他是盧布林大區的黨衛隊和警察頭頭。那些殺人中心是他建立起來的。」

「我不明白,」克雷布斯把這些材料扔回桌子上,彷彿它們咬了他一口似的。他搖著頭:「我不知道這些事……」

「你當然知道。每次有人拿『被送到東邊去』開玩笑的時候,每次母親嚇唬小孩說如果不乖就要被送到『煙囪裡面去』的時候,你都應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們每個人都知道。我們搬進了他們的房子,拿走了他們的財產,得到了他們的工作。我們都知道。但是我們不敢面對事實。」他用左手指著那摞紙。「這些材料給那些猶太人的骨頭加上了血肉。但是骨頭已經在焚屍爐裡面被燒成了骨灰和空氣。」

「我是說,我不知道布勒、路德和施圖卡爾特卷到了這件事裡面。我不知道格洛布斯也有份……」

「當然。你以為你只是在調查藝術品盜竊案。」

「當然是這樣,當然是這樣」,克雷布斯喃喃說道。「星期三的早晨,我在調查德國勞工陣線的腐敗案。非法出售勞保用品。然後突然之間,我被叫到黨衛隊全國領袖那裡,單獨會面。他對我說,一些退休的高官捲入了藝術品走私案,這會給黨的形象帶來很壞的影響。全國副總指揮格洛布尼克負責這件案子,他讓我立即去天鵝島,接受新的任務。」

「為什麼他選中了你?」

「為什麼選中我?黨衛隊全國領袖知道我對藝術很感興趣。我們談論過這方面的話題。我的任務只是到那裡去對藝術品進行登記。」

「但是你一定意識到是格洛布尼克殺了布勒和施圖卡爾特?」

「沒錯。我不是白痴。我跟你一樣知道格洛布斯的名聲。但是他在執行海德里希的命令,如果海德里希讓他逃脫,以避免發生和黨有關的醜聞,那我有什麼辦法?我是誰,有什麼能力去反對?」

「你有什麼能力去反對?」馬赫重複道。

「咱們倆把這事講清楚,馬赫。你是說他們的死跟藝術品走私案絲毫無關?」

「一點兒關係也沒有。所謂的藝術品走私,只是掩蓋另一樁醜聞的幌子。僅此而已。」

「但是這個解釋聽起來很合理。為了避免公開審理帶來的醜聞,格洛布斯代表國家秘密處決這些罪犯。他不顧一切想搶在刑警的前面。星期三晚上,我還在研究天鵝島的那些照片時,接到了他的電話。當時他非常憤怒,說雖然已經正式把你從這個案子調開,可是你卻闖進了施圖卡爾特的公寓。他讓我到那兒把你抓出來。我去了。我告訴你,如果是格洛布斯說了算的話,那時候就是你的末日輪。但是內貝插了一手。接下來,星期五晚上,我們在調車場發現了路德的屍體。整個案件本來應該在那時就結束的。」

「你是什麼時候發現那不是路德的屍體的?」

「星期六早上,大概六點鐘。格洛布斯往我家裡打了電話。他說他得到情報,路德還活著,準備在九點鐘在帝國人民大會堂門口和那個美國女記者碰頭。」

「他知道這件事,」馬赫插嘴道,「是因為美國大使館裡的內線向他通風報信了。」

克雷布斯對馬赫的說法嗤之以鼻。「胡說八道。他竊聽了電話才知道這件事。」

「這不可能……」

「為什麼不可能?你自己看看……」克雷布斯打開文件夾,取出一張單頁的棕色紙。「夏洛滕堡的分析中心直到午夜才整理出這份記錄。」

馬赫接過那張紙。

Forsgsamt 最高國家機密

G745,275

起始時間:23:51時,1964年4月17日……

男:「你說我需要什麼?你認為我需要什麼?在你的國家政治避難。」

女:「告訴我你在哪兒。」

男:「我會付錢的。」

女:「那不必……」

男:「我有情報。珍貴的情報。」

女:「告訴我你在哪兒。我去接你。我們一起去大使館。」

男:「太快了。現在還不必。」

女:「什麼時候?」

男:「明天早上。聽我說。九點鐘。大會堂廣場。中央的台階。明白了嗎?」

女:「知道了。」

……

一時間,馬赫彷彿又聽到了她的聲音,聞到了她的氣味,觸摸到了她的肌膚。

與此同時,他的思緒一片混亂。

他把那張紙還給克雷布斯,後者把它工工整整地放迴文件夾。「接下來發生的事你都知道了。格洛布斯在國防軍最高統帥部的樓頂上布置了狙擊手,要求路德一露面就開槍把他打死。坦率地說,這個命令讓我很驚訝。在公共場合做這種事……我想,這個傢伙一定是瘋了。當然,當時我還不知道他為什麼那麼急於要路德的性命。」說到這裡,克雷布斯停了下來,意識到他在幹什麼,他的角色和任務是什麼。他簡短地結束了自己的話:「我們搜查了屍體,什麼也沒發現。接下來我們就開始跟蹤你。」

馬赫的手又開始傳來一陣陣抽搐的疼痛。他低下頭,看見白色的繃帶上滲出了血跡。

「現在是幾點?」

「五點四十七分。」

她已經開了十一個小時的車。

老天,他的手……紅色的污漬在慢慢擴散,在白色的繃帶上形成了一片星羅棋布的群島。

「他們一共有四個人。布勒,施圖卡爾特,路德和克里青格。」

「克里青格?」克雷布斯開始做筆記。

「弗里德里希·克里青格,帝國總理府的國務秘書。如果我是你的話,我是不會把所有的信息都記下來的。」

克雷布斯把鉛筆扔到了一旁。

「令他們感到不安的,並不是滅絕行動本身。記著,他們都是資深的老黨員。由於沒有明確的來自元首本人的書面指令,才令他們感到恐慌。一切都是口頭彙報,沒有書面指令。他們得到的只是來自海德里希和希姆萊的口頭指令,說元首希望這麼做。我能再要一根煙嗎?」

克雷布斯給他點上煙,馬赫美美地吸了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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